2017年7月8日 星期六

《七月流火》〈Optimum of Regula〉(1)

Far down within the dim West,
Where the good and the bad and the worst and the best
Have gone to their eternal rest.
在西方朦朧深處,
善、惡、至惡、至善
都已長眠。

──節錄自愛倫‧坡〈海中之城〉





若問那裡有些什麼,約莫是幾塊枯骨。





沉重的馬蹄踏刨在半乾半濕的田間徑道上,離析著樹林與人境的界線;滿地泥濘斑駁雜沓,隨著午後豔陽纏附與之接觸的物體,曝曬的乾裂土塊剝離抖落,再度躺回大地的懷抱。
盛夏的蟲鳴嘹亮異常,鳥群在枝頭間竄躍著吱喳,青翠稚嫩的麥穗隨風拂過人們的腰肘──就在他們直起身來仰視馬匹上的人物時。而一名女性穩妥地端坐鞍部,一身輕便的馬術裝束不顯俗氣,而馬身雪白金棕相輔的毛色看得出絕非凡物,同用於耕作的牲畜相距甚遠,襯托出主人身分上的非比尋常。
兩名正照料麥田的農人揮去額上的汗水,向來者露出來親切和善的笑容;若是忽略不時瞥往暗處的一絲惶急,那便與一般村民無異。
「今年是個好年哪,麥子生得好,雨季來得巧。」
於是駕馬的女子得到了這些回應。就在她詢問了近來的景況後。
既得不到任何真實,她僅在頷首過後勒緊韁繩,驅使馬匹在附近逡巡幾遭,才歸往設置空處的營區。簡單樸素的軍式旅帳卻與周圍農區格格不入,有如一片皮膚上的暗斑,惹眼得令人想將之抹除。
策馬的途中她思忖起來,村婦們絕口不提的那些事浮現心底:像是連年大旱荒了多少田,死了多少人;進入山火過後的林間、尋求一絲生機的人民,最終抱著絕望瘦骨嶙峋地倒下,只因當年度發放的高產麥種應付不了病蟲害,全數在農人的期待中枯萎腐朽,甚至成不了龜裂土壤的養料。
而此便是帳內所進行的劇烈交鋒的源頭。
一名隨隊的大臣指責起當初接受導都難民建議的官員,因著由他們主導的農業政策到最後簡直成了一場災難,嚴重打擊王室的統治,更甚浪費許多公帑去救濟。而身旁站有技官的中年男子則開始反駁,叫囂著一開始一切順利、連年豐收之時,怎就不見你們出來吭聲反對?非要等到事情發生,才假惺惺說出「你們看,就說會變成這樣吧?」
這讓一旁觀望的臣子跟著幫腔,說這次僅是沒預料的失誤,只要緊急調整就能創造比以往更高的獲利,那名工程師聞言便附和道:只要知道是遭受哪種蟲害,修改基因操作的方向,麥種就不再受到死亡的威脅,產量還會提升一倍不止──
兩派人馬爭執不休,最後是在暗中派出的護衛闖進營帳回報後,才勉強替爭論畫上休止符。
隨後馬蹄聲自帳外傳來,又於途中歇止,外頭便是幾聲誠惶誠恐的呼喊,讓士兵們連忙掀揭的帳幕後頭,出現的是身著馬術服的高雅女子。原先整齊盤繞的褐金髮絲因活動而垂落幾綹,卻也不妨她的威嚴大度;一雙讀不出情緒的碧藍雙眸掃過前方幾名假裝議事的群臣,令年紀明顯比之大上不少的男人們停下交談,僵硬地擺出尊敬的姿態,眾人接著紛紛行鞠躬禮。
「陛下。」
而魯比歐那連合王國的女王──亞歷山德利安娜‧魯比歐那,朝群臣點頭示意後,便無心理會他們後續的舉動,逕自走向設置中央的議事桌,在沒有平時襯裙的妨礙下,俐落地坐上主位。
「弗萊明卿,今年的收成如何?」
聽見王者的點名,主持農務機關的高瘦男子一點也不敢怠慢,冷汗涔涔地遞交早已準備好的報告,原先隨侍一旁的技術官早早就知趣地退到角落,不打算解釋自己團隊所製作的分析報表,迫得遞交者只能訥訥地開始講解。
「這份資料並不全面。」不過巡過幾行,女王抬起了冰冷的眸子,質詢似的目光摧毀了拼湊堆疊的專業術語:「單一地區的數據並不足以反映全國的情況,在科學分析上這是最基本的認知吧?弗萊明卿?」
望著不發一語的臣子,更坐實她原先的猜測:這個地方是一個示範區,出於危機意識下特意操作的保險,既可保存皇族宮人的基本生存物資,更能在必要的時候展示給足不出戶的統治者,粉飾太平之餘更有足夠的時間去處理那些失敗。
所以才會有那幾名惴惴不安、言不由衷的農人,所以才會有與他處全然不同的豐盛景象。
不管是技術開發的人員曾經警告過,又或是出於風險分散的政治考量,這番佈置都極為巧妙。若是沒有安排幾名眼線,或許就被這麼騙過去,相信農業政策是成功的,進而鼓勵議院通過預算的審查,慫恿貴族挹注更多資金以利外銷;儘管收到報告時已然經年大荒,但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仍有挽救的機會。
況且與水深火熱的外交與軍事問題相比,這事顯得輕微多了。也因此才能在她忙得不可開交時,從眼皮底下溜過,帶著僥倖悄悄開展博弈,若是成功便有機會博得滿堂采與更大的權力。
可推出去的籌碼是人民的性命,而非自身的財產和名譽。
這便觸碰到了執政者的逆鱗。
興許是被那雙透徹同時深不可測的目光逼視進而油生恐懼,名喚弗萊明的農部大臣心底一個激零,混跡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原先準備的說詞恐怕派不上用場,陛下似乎早就對這方面的事了然於心,也因此才會提出親自巡訪民間的要求。
他開始腹誹那群只會拿經費卻不屑應付政治需求的原導都工程師,當初若非收容這些難民,他們又怎能在王國繼續研究顯擺?四肢不勤的天上人早就成為餓死的飢民,與荒野間的枯骨相伴去了。結果反而得收拾爛攤子,想辦法搪塞研發失敗所造就的噩耗,要是出點差池別說是丟官位了,小命不保亦不遠矣。
為免事態嚴重下去,弗萊明牙一咬,直接祭出「現下尚未把全國情況調查完畢,懇請陛下待些時日,必會將完整報告呈上」的緩兵之計,想方設法爭取期限弄出乍看合理、又不會反映真實慘況的數據資料,以期渡過此次追究。
然而女王回應了一聲冷哼,撇下手中無用的紙張,上身微微挨靠椅背,將十指輕輕交扣安放在胸腹之間,「想來是公務太過繁忙才令弗萊明卿連基本的統整都做不來,不堪重負。如此,就讓他人來分擔職務如何?」
那雙懾人的眸子細瞇,不緊不慢的優雅語氣使瘦高的男人暗叫一聲糟,立刻明白王者不打算給予任何補救的機會,著急地想繼續辯駁些什麼;豈知女王不理會那聲驚慌的「陛下!」,逕自轉過頭開始指派接任的官員,以及交代相關事項。
見到接替自己的赫然是當前的政敵,曾經的農部首長再也無法淡定,發出數聲呼叫試圖干擾會議進行、搶回發言權,卻讓主持者以眼神示意侍衛將其攥走,連帶那幾名彷彿在一旁看戲的工程師也被架離。
現場立刻陷入一片靜寂。眾臣不是不曉得那張年輕面龐下的果斷堅決,自那場令世界局勢天翻地覆的戰爭後,他們的王便一改以往柔軟敦厚的政事風格,不但在幾個月內迅速接管各項政務,委派適切的人選去遞補因公殉職者留下的缺口,甚至斬立決了幾位辦事不力的官員,同其黨羽一齊剷除。
那段時期的雷厲風行使底下的臣子個個繃緊神經,面對王者鉅大的轉變他們心有餘悸,儘管如今情勢比之先前來得穩定,他們也難以掉以輕心。於是這次可以稱得上是從輕發落的處分,令眾人心裡紛紛有所猜測,卻不敢當面質疑。
而對於女王來說,做出這樣決策的思路相當簡單。早期需要樹立威權自然得用重刑,順便拔掉幾個潛在的危險因子,讓其他大臣做事時有所顧忌;到了現在就不能隨意殺伐,因著餘下的貴族一個個都謹慎無比,背後握有豐厚的資源,若是一不小心逼急就會引發聯合叛變,尤其近年政局擺盪更易如此。
「咳嗯。」
她輕輕地發出一陣喉音吸引了眾臣的注意,讓人們如大夢初醒般會意過來,頗有默契地開始接下來的國事討論,包括了與古朗德利尼亞簽訂的和平條約、確認水晶嶺周遭的軍事部署、麥歐卡共和國的蠢蠢欲動,以及國內諸如少數民族恐怖份子日益猖狂、哥爾嘉打算脫離連合政體、馮迪拉多對邦交國隆茲布魯的圖謀不軌等等。
一來一往的報告與議事不如她進來前那般充滿火藥與煙硝,整齊流暢地按照規矩進行,儘管如此,當下了最後一個結論時也已然黃昏近晚。途中她順便將弗萊明轉調到一個往後可以監視接替者的崗位,達到互相牽制的效果,並且要求外交官去延攬一批『更為優秀』的工程師。
安排好一切之後,她靜靜舒出一口氣,神情仍是威嚴,然而腦海裡浮現了某張面龐,極度不合時宜地,卻在此刻無比企求。
既然視察告了一個段落,亞歷山德利安娜便急切地想回到那座空曠的城池,或者說是那個相比之下太過窄小的房間。儘管天色已晚,不可能趕回首都,她還是下令清晨一早便拔營回返。
幾行,女王抬起了冰冷的眸子,質詢似地問

走出營帳透風時,她看見不遠處蓊鬱的森林,在夜色的腳步欺近時,將所有深埋的秘密沉默地攏得更深層而隱晦。
抬首西望,只見橙紅的夕陽於此刻緩緩墜下,山頭燃起了遍地光火,首都阿巴隆彷彿在亟目所未見的遠方,矗立的輝煌讓暮靄壟罩,琿璦不明。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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