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r down within the dim West,
Where the good and the bad and the worst and the best
Have gone to their eternal rest.
在西方朦朧深處,
善、惡、至惡、至善
都已長眠。
──節錄自愛倫‧坡〈海中之城〉
沉重的馬蹄踏刨在半乾半濕的田間徑道上,離析著樹林與人境的界線;滿地泥濘斑駁雜沓,隨著午後豔陽纏附與之接觸的物體,曝曬的乾裂土塊剝離抖落,再度躺回大地的懷抱。
盛夏的蟲鳴嘹亮異常,鳥群在枝頭間竄躍著吱喳,青翠稚嫩的麥穗隨風拂過人們的腰肘──就在他們直起身來仰視馬匹上的人物時。而一名女性穩妥地端坐鞍部,一身輕便的馬術裝束不顯俗氣,而馬身雪白金棕相輔的毛色看得出絕非凡物,同用於耕作的牲畜相距甚遠,襯托出主人身分上的非比尋常。
兩名正照料麥田的農人揮去額上的汗水,向來者露出來親切和善的笑容;若是忽略不時瞥往暗處的一絲惶急,那便與一般村民無異。
「今年是個好年哪,麥子生得好,雨季來得巧。」
於是駕馬的女子得到了這些回應。就在她詢問了近來的景況後。
既得不到任何真實,她僅在頷首過後勒緊韁繩,驅使馬匹在附近逡巡幾遭,才歸往設置空處的營區。簡單樸素的軍式旅帳卻與周圍農區格格不入,有如一片皮膚上的暗斑,惹眼得令人想將之抹除。
策馬的途中她思忖起來,村婦們絕口不提的那些事浮現心底:像是連年大旱荒了多少田,死了多少人;進入山火過後的林間、尋求一絲生機的人民,最終抱著絕望瘦骨嶙峋地倒下,只因當年度發放的高產麥種應付不了病蟲害,全數在農人的期待中枯萎腐朽,甚至成不了龜裂土壤的養料。
而此便是帳內所進行的劇烈交鋒的源頭。
一名隨隊的大臣指責起當初接受導都難民建議的官員,因著由他們主導的農業政策到最後簡直成了一場災難,嚴重打擊王室的統治,更甚浪費許多公帑去救濟。而身旁站有技官的中年男子則開始反駁,叫囂著一開始一切順利、連年豐收之時,怎就不見你們出來吭聲反對?非要等到事情發生,才假惺惺說出「你們看,就說會變成這樣吧?」
這讓一旁觀望的臣子跟著幫腔,說這次僅是沒預料的失誤,只要緊急調整就能創造比以往更高的獲利,那名工程師聞言便附和道:只要知道是遭受哪種蟲害,修改基因操作的方向,麥種就不再受到死亡的威脅,產量還會提升一倍不止──
兩派人馬爭執不休,最後是在暗中派出的護衛闖進營帳回報後,才勉強替爭論畫上休止符。
隨後馬蹄聲自帳外傳來,又於途中歇止,外頭便是幾聲誠惶誠恐的呼喊,讓士兵們連忙掀揭的帳幕後頭,出現的是身著馬術服的高雅女子。原先整齊盤繞的褐金髮絲因活動而垂落幾綹,卻也不妨她的威嚴大度;一雙讀不出情緒的碧藍雙眸掃過前方幾名假裝議事的群臣,令年紀明顯比之大上不少的男人們停下交談,僵硬地擺出尊敬的姿態,眾人接著紛紛行鞠躬禮。
「陛下。」
而魯比歐那連合王國的女王──亞歷山德利安娜‧魯比歐那,朝群臣點頭示意後,便無心理會他們後續的舉動,逕自走向設置中央的議事桌,在沒有平時襯裙的妨礙下,俐落地坐上主位。
「弗萊明卿,今年的收成如何?」
聽見王者的點名,主持農務機關的高瘦男子一點也不敢怠慢,冷汗涔涔地遞交早已準備好的報告,原先隨侍一旁的技術官早早就知趣地退到角落,不打算解釋自己團隊所製作的分析報表,迫得遞交者只能訥訥地開始講解。
「這份資料並不全面。」不過巡過幾行,女王抬起了冰冷的眸子,質詢似的目光摧毀了拼湊堆疊的專業術語:「單一地區的數據並不足以反映全國的情況,在科學分析上這是最基本的認知吧?弗萊明卿?」
望著不發一語的臣子,更坐實她原先的猜測:這個地方是一個示範區,出於危機意識下特意操作的保險,既可保存皇族宮人的基本生存物資,更能在必要的時候展示給足不出戶的統治者,粉飾太平之餘更有足夠的時間去處理那些失敗。
所以才會有那幾名惴惴不安、言不由衷的農人,所以才會有與他處全然不同的豐盛景象。
不管是技術開發的人員曾經警告過,又或是出於風險分散的政治考量,這番佈置都極為巧妙。若是沒有安排幾名眼線,或許就被這麼騙過去,相信農業政策是成功的,進而鼓勵議院通過預算的審查,慫恿貴族挹注更多資金以利外銷;儘管收到報告時已然經年大荒,但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仍有挽救的機會。
況且與水深火熱的外交與軍事問題相比,這事顯得輕微多了。也因此才能在她忙得不可開交時,從眼皮底下溜過,帶著僥倖悄悄開展博弈,若是成功便有機會博得滿堂采與更大的權力。
可推出去的籌碼是人民的性命,而非自身的財產和名譽。
這便觸碰到了執政者的逆鱗。
興許是被那雙透徹同時深不可測的目光逼視進而油生恐懼,名喚弗萊明的農部大臣心底一個激零,混跡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原先準備的說詞恐怕派不上用場,陛下似乎早就對這方面的事了然於心,也因此才會提出親自巡訪民間的要求。
他開始腹誹那群只會拿經費卻不屑應付政治需求的原導都工程師,當初若非收容這些難民,他們又怎能在王國繼續研究顯擺?四肢不勤的天上人早就成為餓死的飢民,與荒野間的枯骨相伴去了。結果反而得收拾爛攤子,想辦法搪塞研發失敗所造就的噩耗,要是出點差池別說是丟官位了,小命不保亦不遠矣。
為免事態嚴重下去,弗萊明牙一咬,直接祭出「現下尚未把全國情況調查完畢,懇請陛下待些時日,必會將完整報告呈上」的緩兵之計,想方設法爭取期限弄出乍看合理、又不會反映真實慘況的數據資料,以期渡過此次追究。
然而女王回應了一聲冷哼,撇下手中無用的紙張,上身微微挨靠椅背,將十指輕輕交扣安放在胸腹之間,「想來是公務太過繁忙才令弗萊明卿連基本的統整都做不來,不堪重負。如此,就讓他人來分擔職務如何?」
那雙懾人的眸子細瞇,不緊不慢的優雅語氣使瘦高的男人暗叫一聲糟,立刻明白王者不打算給予任何補救的機會,著急地想繼續辯駁些什麼;豈知女王不理會那聲驚慌的「陛下!」,逕自轉過頭開始指派接任的官員,以及交代相關事項。
見到接替自己的赫然是當前的政敵,曾經的農部首長再也無法淡定,發出數聲呼叫試圖干擾會議進行、搶回發言權,卻讓主持者以眼神示意侍衛將其攥走,連帶那幾名彷彿在一旁看戲的工程師也被架離。
現場立刻陷入一片靜寂。眾臣不是不曉得那張年輕面龐下的果斷堅決,自那場令世界局勢天翻地覆的戰爭後,他們的王便一改以往柔軟敦厚的政事風格,不但在幾個月內迅速接管各項政務,委派適切的人選去遞補因公殉職者留下的缺口,甚至斬立決了幾位辦事不力的官員,同其黨羽一齊剷除。
那段時期的雷厲風行使底下的臣子個個繃緊神經,面對王者鉅大的轉變他們心有餘悸,儘管如今情勢比之先前來得穩定,他們也難以掉以輕心。於是這次可以稱得上是從輕發落的處分,令眾人心裡紛紛有所猜測,卻不敢當面質疑。
而對於女王來說,做出這樣決策的思路相當簡單。早期需要樹立威權自然得用重刑,順便拔掉幾個潛在的危險因子,讓其他大臣做事時有所顧忌;到了現在就不能隨意殺伐,因著餘下的貴族一個個都謹慎無比,背後握有豐厚的資源,若是一不小心逼急就會引發聯合叛變,尤其近年政局擺盪更易如此。
「咳嗯。」
她輕輕地發出一陣喉音吸引了眾臣的注意,讓人們如大夢初醒般會意過來,頗有默契地開始接下來的國事討論,包括了與古朗德利尼亞簽訂的和平條約、確認水晶嶺周遭的軍事部署、麥歐卡共和國的蠢蠢欲動,以及國內諸如少數民族恐怖份子日益猖狂、哥爾嘉打算脫離連合政體、馮迪拉多對邦交國隆茲布魯的圖謀不軌等等。
一來一往的報告與議事不如她進來前那般充滿火藥與煙硝,整齊流暢地按照規矩進行,儘管如此,當下了最後一個結論時也已然黃昏近晚。途中她順便將弗萊明轉調到一個往後可以監視接替者的崗位,達到互相牽制的效果,並且要求外交官去延攬一批『更為優秀』的工程師。
安排好一切之後,她靜靜舒出一口氣,神情仍是威嚴,然而腦海裡浮現了某張面龐,極度不合時宜地,卻在此刻無比企求。
既然視察告了一個段落,亞歷山德利安娜便急切地想回到那座空曠的城池,或者說是那個相比之下太過窄小的房間。儘管天色已晚,不可能趕回首都,她還是下令清晨一早便拔營回返。
走出營帳透風時,她看見不遠處蓊鬱的森林,在夜色的腳步欺近時,將所有深埋的秘密沉默地攏得更深層而隱晦。
抬首西望,只見橙紅的夕陽於此刻緩緩墜下,山頭燃起了遍地光火,首都阿巴隆彷彿在亟目所未見的遠方,矗立的輝煌讓暮靄壟罩,琿璦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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