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8日 星期三

《Her Majesty》(艾妲艾蕾可2725)


警告:內含性暗示情節、CP傾向、年齡操作、復活捏造





Her Majesty》



3408 「歸宿」
似乎已經過了十年,自那場戰役奪去她的生命之後。
「陛下,我是艾妲。」於熟悉的門板上不急不緩地叩起三次清響,身著筆挺宮廷軍儀服的她將手負於身後,便如杉木般靜立原地,等候裡頭的傳喚。


無聲的靜謐在廊道蔓延。經過她身旁的每一個官員皆踩著壓抑的步伐,小心翼翼地不洩漏太多存在;周遭的氛圍讓緊張給凝結,滴落成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眾人的視線無不匯集在那極具威嚴的沉重門扉上,以及佇立前方的金色身影。
畏懼、惶恐、嘲諷、憤恨、憐憫……各式各樣的情感交織的複雜網絡,即使都是在身後悄悄連繫,她亦早已有所覺察,神情仍沒有絲毫鬆動。
歸來也不過是最近這幾個月的事了。
對於十年前的已死之人,在十年後以不變的身姿出現於王宮中,怎麼說都是會令一般人驚訝並且恐慌的現象──死者就該長眠,這應是世間的約定俗成。儘管這樣的道理在與古朗徳利尼亞帝國之間的戰爭中被打破,卻不妨礙眾人普遍的常識認知,甚至讓她的存在更加使人疑懼。
所謂的復生,會不會是那個邪惡國度的陰謀詭計?
她知道,有許多私下的臆測在諸卿口耳間流傳。即便已擊退敵人多年,甚之取得了空前絕後的勝利,戰爭慘酷的傷痕依舊深深刻劃在大部分的王國臣民心底。
然而,僅有這麼一位,在看見她狼狽地突入王宮、進入謁見之間時,卻打從心底露出笑容,並張開雙臂迎接她的人──
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魯比歐那王國當前的執政女王。帶領王國走向強盛的偉大王者。
同時是整個王國歷史中,最為冷酷殘虐的君主。
尚未弄清來龍去脈,她即被糊里糊塗地安置在王宮。好不容易收拾好所有思緒,便開始詢問僕役們王國近年來的發展,也從卿相的耳語中,得知不少關於女王的訊息。
英明的王者領導諸臣,擊敗群龍無首的帝國,一步一步讓衰危的國勢重新振作,更是逐漸鼎盛,百姓皆能安居樂業,魯比歐那王國呈現一片繁榮的景色。
儘管如此,睿智的女王卻是在朝臣會議中,直接命人斬殺忤逆她的臣子,溫熱的鮮血濺上其足下的陛階。試圖勸諫的官員,也讓她毫不留情地貶獄誅殺。
隨後漸漸傳出,王國中許多爵士或軍官會一夜之間暴斃,是在女王授意之下發生,就跟帝國當時爆發政商名流接連慘死的事件相仿。
這般事件層出不窮,讓女王的形象染上一股血腥,卻是無可否認地與英明睿智相並──畢竟,無人能忽略她那宛若奇蹟降臨般的功業。
也因此,當發現有著微妙身分的復活之人,竟受到那沒有任何人能看透的王者的庇護,沒有一個官員不感到驚訝;艾妲‧拉克蘭在王宮裡早已沒有任何地位,眾人自然會往古怪的方向去聯想:暴虐女王消遣無聊的玩物。
就算是十年前屢建戰功、為了國家不惜奉獻生命的軍官,在和平降臨的今日,便如雲煙般消散於人們的記憶當中,連記錄也稀薄得幾乎全無,曾該享有的敬重更是蕩然無存。
但艾妲不在乎這些。無論如芒刺般的試探怎樣密集地襲擊她的背脊,卻從未撼動她的挺拔;靛色的美麗目光,投注於雕有繁複花卉的門板,銳凝得彷彿能鑿穿厚實質料似地堅定。
她全神關注的對象,只有木門後正處理政事的那人,只有她的女王。
「艾妲,進來吧。」
女性獨有的甜美嗓聲帶點沉穩,由底層縫隙透出。
聞言,她隨即推門驅入。
                                       
她想,若將這房間平時的情況確實轉述出去,肯定會打碎不少人的想像。
所謂的議事廳,大抵是王者與群臣共同商討國家政策的地方,與報告政務執行狀況以及略定大方向的朝會不同,此處應是要有不少官員遞交公文或是接受王的諮詢,來往之人絡繹不絕的場所。就算該是莊重嚴肅,也不至於毫無人氣。
但舉目所見,除了裝飾與擺設有符合皇室氣息的高貴典雅外,偌大的桌前,僅有一低頭批改公文的身影,以及佔滿桌面兩側的數疊奏章,而裏頭唯二之人,就是一名站得死氣沉沉、不仔細看還會以為是標本的輕裝男子。
這哪裡像個王宮議事廳了?
望著埋首於工作之中的王者,她便憶起了某些打聽而來的消息,不禁心生哀嘆。
不知從何時開始,王就不讓任何人近身,不只是諸相大臣,連僕役也一起斥退。在密閉場所如議事廳或是寢室,她僅讓幾名已無人氣的死士侍奉,其餘再無他人;剩下能見到女王的場合,就只有朝會議政的時候,可她仍嚴拒別人的接觸,甚至踏上陛階幾步都會因此受罰。
到底是發生怎樣的事端,才令她性情如此改變呢?
那與現世隔絕的十年光陰,究竟在女王心中刻劃出怎樣的痕跡?
但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逝者已矣,任有再多本領都無力回天;就算自己的遭遇如此神奇,令人驚嘆,可這樣的奇蹟並不會澤及她所珍視的事物,現實就是這般的冷血無情。
她只能靜靜侍立一旁,看著時光在沙沙的書寫聲中溜過,而當王停下思量時,那滿室寂寥就如黏稠的液體般纏凝住空氣。
不知過了多久,桌前之人終於批閱完其中一疊奏章;隨手疊放上幾乎有半人高的紙堆,替鋼筆按好蓋子,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緩緩呼出一口彷彿鬱結許久的氣息。
「把這疊拿出去,然後去搬本月財政報表過來。」以公事公辦的態度吩咐一邊的男子,語氣一點波瀾也無,平淡得宛如一灘沉寂封閉的湖面。那沉默而有著相同冰冷的男人點頭稱是,就抱起一堆奏章拉門而出,絲毫不拖泥帶水。
她還記得女王曾向她評述過這些特別訓練出來的死士:好用聽話、不必多囉嗦解釋、最重要的是不會拿著刀子向著主子。雖然把重金打造的死士當作僕役有些浪費,卻也顯露出女王對於他人有多麼不信任,情願任用活死人作隨從。
待門關上,室內頓時僅剩艾妲與女王兩人相對而望。
「陛下。」她恭謹地躬身,正要禮貌性地出口詢問,卻讓王者一句呼喚給堵住。
「艾妲,過來。」隻手撐著頰,她依舊散發著屬於女王的莊嚴氣度,但神情隱約有著慵懶的撫媚,讓她有如方綻的蓮花般冶豔卻聖潔得不可侵犯。明明都是快三十的人了,歲月磨光了所有的天真,同時滌洗出愈加成熟美麗的風韻。若非殘暴的兇名遠播,也許前來請求締結婚姻關係的王族爵士排起隊來都能繞上王宮幾圈。
「是。」絲毫沒有遲疑,艾妲便邁步趨前,靛色的堅定一如往常,站定於桌旁靜待指令。
猶記當女王第一次召她進來時,她曾想過,快被公文給淹滿的女王是否正要找個幫手來處理政務?種種跡象看來王嚴重排斥大部分的臣子,卻對突然冒出的自己投注毫不猶豫的信賴,儘管有些迷惑,但為了回報,在受寵若驚之際,她自然願為她的王者解決一切麻煩。
可不在其位不謀其事,歸來之後她並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連軍銜都仍是扣在自己的屍體上頭,目前的她等於是這宮廷裡完全的局外人。狷介如她,不會作出任何逾越本分的行為,若是應付奏章也頂多幫忙整理分類,於是她當時一直想著該如何婉轉說辭。
卻沒料到,亞歷山德莉安娜女王,就像現在這樣姿態娉婷地起身,挨上她的身前,相仿的高度令目光得以平視,又將雙臂靠上她的肩膀──
然後吻上她的唇瓣,正如同當前一般。
與預想中相差甚遠的舉動,自是讓她不知所措地傻在原處,半點梗在喉間的語句都擠不出來,僅能以微微洩漏的幾絲呻吟來聊表震驚。
面對她所敬愛的王者,她不敢做出任何掙扎反抗,只能隨著幾乎可以說是粗暴的動作,被按倒上位於辦公桌後方用來休憩的床鋪;尚未釐清當下的狀況,即讓細緻的柔軟在臉龐與頸項肆虐,那優美的氣息繚繞鼻間,她幾乎暈眩到摸不清東西南北,任由那略微冰涼的觸感於熱燙的肌膚上隨處划動。
而就在她迷迷糊糊認為,有什麼更加親密的行為將要發生時,所有的動作便戛然停止;她心底正翻湧的灼熱想望被瞬間抽離的空虛感,填上了得不到滿足的渴念,卻僅能隱忍著撐起身子,瞧見她的王者滿面春風,輕哼著小調回到工作崗位,繼續與公文奮戰。
雖然並不厭惡,她依舊心有餘悸。畢竟記憶中年少的女王不曾有類似的舉動,死別前彼此的關係亦不到認知中的這般程度,進展有如裝甲獵兵突然裝上噴射引擎般飛速,令她實在反應不過來。
後來,艾妲不住出聲詢問為何如此,得到的只是兩聲輕哼,加上「補充養分」這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是自己與時代脫節了嗎?怎麼這種補充營養的方式連聽都沒聽過?
默默扣上前襟的鈕扣,她察覺這次比前幾回還多扯開了幾顆,有些縫線似乎快要脫落,心中不禁冒出一股危機意識。
會不會再多幾次就真的……被啃得一乾二淨?
想到這,她就有些悚然。
雖說伴君如伴虎,她卻不明白她的女王怎會歪向了虎狼之途。
這十年的差距,似乎比想像中還來得曲折啊。
要重新適應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章一)
在貴族們的口耳相傳中,魯比歐那王宮的議事廳是個神祕的地方。
究竟聽聞統治整個連合王國的王者,絕大多數的時間皆耗費在裡頭、甚至所有的食宿都在那兒解決,極少回到自己的寢室──據說這讓負責打掃的僕役最後決定一周才去整理個一回,反正不管過了多久寢房的功用就剩積灰塵,清一點是清、清一層也是清。
為何女王會如此執意待在議事廳內,除了參與朝會外總不捨離去?就有不少流言指向議事廳早已淪為聲色場所,王即是在裏頭盡情放縱遊樂,過著淫靡奢華的生活,所以不願多離開一刻;大部分貴族完全不信一些官員們所力陳、王只是勤於政事才會一直待在議事廳的講法,情願隨著謠言去浮想翩翩,進而導出更多令人哭笑不得的結論。
縱然流傳於貴族之間的說法很是誇大,甚至一整個天馬行空,可金髮的騎士仍是為此感到慚愧不已。她很明白,在自己歸來之前,女王實際的所作所為幾乎就是官員口中的那副模樣,議事廳從來沒和玩樂有多大的掛勾。
但自從她隔三差五就被召喚入室後嘛……
只能說,天平確實往謠言的方向微微傾斜。而且隨著時間經過,還有跟流言越來越符合的趨勢。
她也無法解釋,為何從一開始單方面的摟摟親親,而後會逐漸增加接觸面積,到最後進化到毫無遮蔽,乃至彼此之間的距離變為負數……中間的進程不過費了一個月就鋪陳完畢,比預想中的間隔快上不只一點半點。
不過女王『縱情』一把的頻率,從起初的四、五日一次,漸漸縮短至兩三天,最終到達了每日一次甚至數回的驚人成就,不得不說她該負的責任也占了很大的比例;這種時候軍人所自傲的體力就成了明顯的禍害,應該多現身勸戒的自律常常被逼得龜縮在意識的角落,一點作用也無。
她對此般現象理所當然感到困惑,同時卻很悲哀地認知到,自己亦是沉浸在這樣的歡快中,根本無法自拔。
幸虧她的王者並未就此耽溺,反而政事處理的效率愈發提升──或許是自發的獎勵機制起了作用也說不一定──這令她的罪惡感減輕了一些,至少可以安慰自己,沒有因為放縱情慾而耽誤國家大事,否則自己之於王國就罪無可赦了。
儘管如此,有時夜半突然清醒,揣著懷裡安穩的呼吸,艾妲還是會不停質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正不正確。
「陛下……您認為這樣、真的好嗎?」她有些躊躇地開口喃問。
「唔?什麼?」外表是那樣成熟絕艷,可仍和睡意纏綿的嗓聲模糊得令人愛憐,只教人想深深擁入懷中。
「……不。抱歉,沒事了。」
                 
說不清對於女王的情感與現階段的發展是否匹配,以至於騎士一直心懷極端不穩定的猶豫。
就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對亞歷山德莉安娜有種依戀。畢竟女王是她重回這世界後,唯一沒有改易的人物。韶光匆匆經了十年,其餘人事皆非,就連生養自己的家族也湮滅於戰爭的烽火中,化為煙塵般悲涼的過往。
就只有自己曾誓言守護的王者,仍穩坐於那張金屬華飾的王座,而記憶中略顯寬大的椅面,已然讓內化開闊的氣勢給佔滿,她在轉瞬間成了最適合那個位置的至高存在。
由一個彷彿穿梭過時空長廊闖到未來的復活者看來,有足以為過去的自己定錨的依據,是多麼令人歡欣鼓舞的一件事。這讓她可以證明腦海裡的記憶確屬自身,而自己亦非來到異鄉的孤魂,這個轉變許多的世界無疑是自小生長的故鄉。
而王投注的或許也是相似的感情吧?僅因自己曾參與過她那年少美好的童年,是過往青春與歡樂的象徵。對於過去的追憶,成了這般相處的奇妙基石,但能不能算是堆砌成了情愛還有待商權;直到現今,她仍參透不了女王的想法,更別說進一步推測更加撲朔迷離的情感。
即便詳加釐辨過自身的心態,更清楚該把自己擺在何種位置,但如此理智卻不能阻止某些弄不明的情感湧現,也無從分析佐證如今壅塞於胸口的躁動從何而來。
在巨大的門扉前負手而立,她的神色夾雜些許慌急。
自從前幾日被斥退之後,她就被嚴禁踏入議事廳一步,自然不能像以往般近距離面會女王。加上身無官銜,連朝會都無法參與,唯一能遠遠窺見一面的時刻僅有上朝前與退朝後的短暫路程,而女王卻一點目光都未曾施予給她,彷若當她只是個陌生的路人。
「無女王詔令,閒雜人等不得進入。」
固守門前的男子,只會冰冷地陳述王的命令,請他透露一點裡頭的消息也不肯。
終究,只被歸類於閒雜人等哪。她有些苦澀地想。就算如此又能怎樣呢?
於是被放置幾天後,艾妲除了早晚定時來遠遠觀望一番,就選擇不再於門前靜立,反而跑到宮廷侍衛們的修整處,借了把品質不錯的鋼劍,揀了處宮廷練兵場的角落,便開始習練起尚未進入奧羅爾隊前就已精通的劍術,趁機鍛鍊維持體力,同時專注劍法上頭,減少胡思亂想的機會。
但偶爾那一日的經歷會掠過心頭。
其實她並不在意,那不過幾吋長的爪痕,根本比不過由肩斜劃過腹側的刀傷,就連揮上臉頰的力道,除了聲音響了點,要論疼痛程度的話,還是戰友差點揍斷鼻梁的拳頭勝過不只一籌。
所以您真的、真的不需要,露出那種歉疚害怕的神情,真正該道歉懺悔的是我才對,是我沒有在您最需要的時候隨侍您身旁,只是用死亡忽略過您最痛苦的歲月──
我是否沒有繼續守護您的資格了呢?
隨著心緒紛擾,她的劍招愈顯凌亂。到最後連一套都使不完,只得草草了之。
此後幾日,又傳來了女王直接在朝會上命人斬殺數名臣子的消息,立刻引來宮中軒然大波。因著聽到一些不妙的傳言,卻依舊沒有插手的餘地,艾妲只能又換一套更加複雜的劍術,將全神貫注於劍路,才能制止想直接去探個究竟的衝動。
亦是在這些天裡,這個於訓練場邊舞劍的身影,被數道年輕而好奇的目光給捕捉。
某個午後,在金髮劍士稍微停下調整呼吸的時候,一名外表看來不過十幾歲的訓練兵,膽怯又崇慕地向她搭訕,跟著詢問起有關劍法的事。
實在是她使起劍來的背影太特別了,具有威凜同時結合靈巧的獨特美感,兼具貴族的優雅以及戰士的勇武,對年輕的孩子來說很有吸引力,才會推派當中最大膽的幾人來與艾妲接觸。
而艾妲很乾脆就答應指導這些年輕卻沒學到太多的訓練兵,畢竟同為守衛魯比歐那的軍人,就算只是過去式,可幫這點忙並不算什麼。期間多少發現,或許是和平盛世到來,軍方對於士兵的訓練與要求與十年前相比似乎不太充足,上級也有不少偷懶的現象,於是這群較為認真,且沒有貴族身分的孩子才會求助無門。
教著教著,就不小心引來了幾場約戰。對象大多是覺得學員被搶走很丟面子、準備來討回公道的教官。有幾個臉皮薄的輸了她幾場,又心有不甘地叫板,打打鬧鬧到最後,也就打出了一些交情來。
漸漸地,艾妲在職階較低的衛兵中,打響了名號,與年輕的訓練兵們和某些性情豪爽的士官建立起良好互動,就連偶然聽到傳聞的侍衛總長來湊熱鬧一趟後,對她也是青眼有加,常給她不少方便。
這倒是這些日子以來,意料之外的收穫。
只能說,選擇從軍之人或多或少都有血性,縱然容易衝動,但也對強者特別容易信服;不少人見過不少生死場面,與嬌生慣養的一般貴族不同,對某些事物看法豁達,不會去計較太多身分上的問題,也因此多能接受艾妲這樣身分尷尬的存在。
相較於文官的厭惡或是懼怕,軍官們倒是對詭異的復活之事沒那麼在乎,就算她沒有任何軍職,對他們來說也只是表面稱呼上的微小差別,於有能者本是打從心底敬佩,不缺以那點虛名來彰示。
而半生都在軍隊裡打滾,艾妲很懂該如何與軍人們相處,亦能展現屬於她最自然的本色;幾位軍官後來為她的人格特質所吸引折服,締結了接近盟友的情誼。
這些在王宮裡難能可貴的夥伴們,成了她未來遭遇的種種麻煩中,意外可靠的重要助力。
始料未及,卻因為如此,在回歸現世的幾個月後,她終於尋到了久違的歸屬感,對於未來的遠景也增添不少樂觀的期望。
即使在陰謀與危機的籠罩之下,亦能無畏前進。
         ‧       ‧       ‧      
再次踏進議事廳內,也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相隔十多天未見,近距離觀察下頓覺女王清瘦了不少,神情裡有著明顯的疲憊,她就不禁感到心疼。
而同時也注意到,室內有不少的裝飾已更換成新品,連窗簾也重新垂掛了一對。幸好落地窗並無更動的痕跡,否則她光想像窗子會是如何碎裂,胸口肯定更加鬱悶。
不動聲色打量著情況,艾妲依舊侍立在旁,等待王者的叫喚。
可今日,亞歷山德莉安娜並沒有如先前般批改完一疊之後,就來個『補充養分』的舉動,僅是無精打采地批閱完一堆後又換另一堆,一點也沒有稍微停下的打算。
直到晚膳送到了門口,因不見先前隨侍的男子,她便去取餐盤打算服侍用餐,女王卻慵懶地瞅了她一眼。
「坐下。」明明是相當困憊的聲音,其中的氣魄依舊磅礡。已將托盤置於桌上,艾妲微微一愣後,便順服地搬了張椅子至那指尖所選定的位置,恰與王者相對而坐。
沒有多詢問什麼,僅是看著她慣常地以銀針開始戳探食物,待所有餐點都輪流驗過一遍後,這才執起餐具,姿態優雅卻缺乏生氣地進食。如此看來,彷彿將享受美食的樂趣剃除,重要的只剩下透過消化補充能量延續身體機能的動機。
「每天都要擔心會被下毒、暗殺,這樣活著其實也挺無趣的。」
連一半都尚未食畢,眼前王者就以餐巾輕拭嘴邊,極其自然地說道。可如此告白令艾妲不住心驚,腦內瞬間連結上今日她那種種異狀,得出了十分不妙的推論。
「陛下、您──」勸說的話到一半卻無法接續,硬生生地打住──她不知道是該請女王別胡思亂想,抑或是開導那些生命寶貴的陳腔濫調。畢竟她曉得,她的王者是活得有多麼痛苦,而自己卻無法分擔任何責任,何以毫不在乎地說出『活下去』這種自私的祈求呢?
長久以來皆是孤獨一人肩負整個國家運作的重責大任,積累到極限的壓力僅能以破壞物品來宣洩;儘管能有一時痛快解放,卻從來不是解決一切的手段。如此惡性循環下去,精神狀況便處在天平的兩個極端,不是大好而快速果斷地處理政務,就是厭煩所有圓滑緩慢的手段,做出有效卻殘忍的決議。
她是了解的。所以無論女王怎樣對待她都能接受。
王治理著偌大的國土,但真正擁有的卻少得可憐。
於是她只能焦慮而不捨地凝視著亞歷山德莉安娜。看著她美麗卻飄盪著死寂的臉龐,那薄薄的唇線漸漸勾起一個難以摸清的弧度。
「放心,還沒要死,也還不想死。」
女王輕輕笑著,卻是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
「陛下……」
此刻,艾妲心裡隱約明白,不管怎樣的話語,一旦出口都顯得無力;每個詞彙拋擲於冰冷的心房裡,無法擦碰出半點溫暖的火星。
笑看騎士的不知所措,她伸手輕觸上她的臉頰,以十分柔和的動作撫摸著。
「不過呢,艾妲,為了大義這種話,現在的妳還說得出口嗎?」
她的表情瞬間僵硬,亞歷山德莉安娜若無所覺似地繼續說:
「為了大義,我直接處決了在農荒時敢私賣官糧,不願救濟當地居民的官員,連當時幫著作假又怕穿幫的同夥一起砍頭,找了個新上任、還很有理想抱負的孩子取代他們位置。
「後來就被指控沒經過審慎查證,濫殺無辜,那新人的官位也被降了下來。」
聽著熟悉的描述,艾妲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在打聽的情報裡,兩年前連斬兩名官員的真相。聽說那名接任的官員,後來被捏造的證據給陷害,然後才換上現在正佔在那肥缺上、有貪污前科的老官。
而最近王者下的殺手,是否也是為了國家除掉害蟲,所謂的大義呢?
想到這,她有些迷茫。這些舉動確實能解決部分的貪污枉法,卻都忽略了人的心理;當官的哪有不想撈好處,尤其是這樣的盛世。過於嚴峻苛刻,下場很有可能逼人造反。
「所以,大義到底該對國家人民有幫助呢?還是為了某些人的私心宣揚呢?」
優美的嗓聲再度響起,那之中有著對於某些價值的深深失落,領她進一步去思索,卻也墜入茫茫迷霧,更加看不清真實的全貌。
不夠婉轉,就會激起害怕與怨憤,縱然無所包庇,即便賞罰分明,對於人民來說除去壓迫者便是仁政,可或許不久之後,就換底下臣子或貴族打著大義的名號,來對抗她的統治。
但到底要怎麼做,才會是正確的呢?這從來不是一個能輕鬆答辯的問題。她無法肯定或否定任何決斷,這與戰爭那種能夠單純為了國家拚命殺敵的信念不同,所謂的政治更加複雜而無解,參雜了比生死還來得糾結可怕的人性。
看著那雙湛藍的眸子,此刻她才明白這些年來,在裡頭淤積的是怎樣深不見底的烏黑泥淖,混濁而沉重壓覆著心靈,每一次的選擇都會換來更深的沉淪;自己以往所知曉而信賴的一切,相比之下實在太輕、太淺了。
艾妲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儘管最初向年幼的王者提出大義的就是她。想來那時太過天真,卻要女王背負這麼多連自己也無法明瞭的矛盾,實在自大而無知到了極點──
她不知道王從她的眼裡窺得了怎樣的情緒,但她的王者彷彿深深地望進了她的最深處,而後露出哀傷卻又慈祥的笑容,眼神模糊得有些陌生。一瞬間,那似乎跟記憶中奧古斯都先王的容貌疊合在一塊,令她不禁屏住鼻息。
就在剛剛,她好似得以瞥見,王那堅強的面具底下,極少顯露的脆弱容貌。
可那也彷彿,經稜鏡散射的光芒,包含著最薄弱與最艷燦,全屬其中的百變模樣,個個皆為真實。
「吶,艾妲,我累了,想先休息了。妳來服侍我吧。」
一聲呼喚與隨之而來的命令將她從恍惚的情緒中扯出。她看著女王優雅起身,面容恢復以往的淡然,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然後坐到梳妝台前等待著她拆去盤髮。
壓下所有湧動的情感,她將千頭萬緒化為一聲應答。
「是。」











(章二)
「──跪下吧。」
就在這一夜,嘶啞的嗓聲是如此斜扭,狂亂的餘韻仍寄宿其中,卻挾著無與倫比的威勢,讓聽者無不臣服於言語的魄力之下。
順從著亞歷山德莉安娜的命令,她垂首彎身,想也不想即單膝跪立。而後一陣涼意貼上脖間,沿著頸線輕輕滑上;頰側被同樣冰冷的指腹按壓,緊扣的力道提起下頷。
她視線本來定於那雙赤裸的足踝邊、不斷流淌的鮮紅液體,在猛然抬升後,便充斥那張精緻美麗的面容,尚夾雜著沉醉於殘暴行徑的恍惚。她早有心理準備,那另一只空出的掌心,會毫不猶豫地狠狠揮向自己的臉頰,或是沒有任何防備的腹部將受到猛烈的衝擊。
──卻沒料到是一對溫熱按上自己的唇,並開始緩慢地挪動著。
訝然瞪睜的目光,映照著一雙弦月的恬淡幽靜,生長於其上的微捲眼睫,放射彷彿讓雲層翳蔽的曖晦褐金;熟悉而陌生的氣息不斷熨染整個口腔,泌流的濃稠體液滋潤著乾燥的皮層,幾次分合便再也辨不清何者屬誰。
彼此間的吐息逐漸升溫,原本箝制下巴的指尖不知何時溜至頸後,與另一個掌心會合成柔和的攏握;滑膩的柔軟如小蛇般靈巧地肆進未闔的縫隙,在幾近密閉的空間中像個孩子似地頑皮闖探。
隨著探險的路徑愈深,雙頰發燒似地愈加煩熱,呼吸讓加速的心跳不停壓縮,由鼻腔供給的細微流動再也應不了急,她開始感到窒息,卻是讓環於脖間的勁力不斷消弭之間的空隙。
深染著彼此的氣息,忘情到就連咬嚙上敏感神經的痛楚都難以查覺。直到在短暫分離的劇烈喘息間,才在朦朧的視野裡,瞥見小巧的嫣紅上留有一絲深赤的色彩。
「吶,艾妲,妳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吧?」
模糊的笑顏盪漾歡愉,嗓音透著一線清明,猶如谷底低迴的吟哦。
                                       
散亂的喘息猶沉浸於雲雨淋覆的歡愉之中,身下的人兒卻因倦極而沉沉睡去。望著頰上酒醉似的潮紅尚未褪去,她相信自己亦挾露相仿的餘熱;揚起莫可奈何又有些自我嘲弄的微笑,晃搖著腦袋試圖讓殘存的高昂情慾驅散。
不顧碎裂一地的玻璃窗外晚風徐徐拂進,她並未去拾取散落一地的衣物,只是將陷入深眠的王者輕柔地抬抱起來,像是對待珍品般小心翼翼地勾擁著瓷白的臂膀與膝窩。
相貼的肌膚再度撩燃上熾熱,她壓抑著渴慕而不去多想;分神去關注與記憶中相差甚遠的身量,卻在每個細微之處掘拾到埋藏的熟悉弧度。她幾乎能釐辨自兩人如此親密後所碰觸每一吋柔軟的毫微差別,另一方面,卻無從明瞭每一道變化歷經了怎樣的形塑。
──她失去了十年。失去她成長的軌跡。失去最為寶貴的時光。
陣陣涼意掠過沒有任何遮掩的肌膚,彷彿無意間觸及心底的痛處,喟嘆不住由唇角溢出。將比印象中來得輕盈的重量緩緩置於柔軟的床鋪,細心地攏整好她那凌亂的褐金髮絲,而後不放過一線空隙地替她覆上棉暖的羽絨被,艾妲這才打起精神,腦海開始盤算著該如何收拾滿地的殘局。
直起身子,正欲離開床畔之際,她的手臂搶先讓某個力道緊捉。垂首探向讓細密眼睫蔭覆的狹長月彎,她無法確認這是刻意為之,抑或無意識的舉動。無法心生任何拒絕的挽留,令艾妲僅僅回頭瞥了眼地上被立於背部的銳劍給戳得滿是窟窿的屍體,以及早已乾涸凝固的血塘,便決定忽略充斥鼻腔的腥鏽異味;嘴角勾起帶點溫柔的無奈,服從著那股勁力,進而靈活地鑽入她身側的位置。
發覺她另個掌心緊揪著即使褪落所有衣物也未卸下的金屬項鍊──猶記她即是在刺客碰觸到頸間之物後,好似被侵犯了逆鱗的惡龍般,冷然地奪過自己手中長劍,在受制的黑衣人身上瘋狂而毫不留情地戳刺著。
她的目光透過蒼白指尖的縫隙,恰能瞧見泛著金屬光澤的水滴狀吊飾,以及串在同條鍊子上的鐵色小牌。先前未曾思考過的線索如今昭明,兩者隨即與艾妲回憶中的一部份起了共鳴,她立刻了解這樣飾物蘊藏著多大的意義──那是當她仍是公主時,奧古斯都先王贈與親愛女兒的生日禮物;甚至能回想起小小的公主是如何在眼前炫耀著簡單卻不失高雅的美麗飾品。
而即使保養良好仍被鐵鏽侵蝕的橢圓小牌,或許正是過去自己用來告知他人死者身分的標示。
──她是以怎樣的心情,戴上象徵遺物的兩者?
──她是在多少夜裡,捧握著金屬的冰冷,蜷縮身子入眠?
──這漫長得仿若沒有止境的十個年頭,她又是如何獨自捱過?
心底一陣酸楚湧現,匯聚成眼眶周遭的熱燙;凝視著她熟睡的臉龐,那其中未有清醒時狠戾的痕跡,有的只是比起年紀更加稚嫩的單純,甚至難以想像這般純真面容的擁有者已大上自己兩個歲數。
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她的女王,現在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
好似返回童年時期的安穩,在勻稱的呼吸中獲得難能的平靜。她想,當緊闔的眼瞼再度睜開,是否又要讓政治的忙亂與汙穢灌溺著湛藍的澄淨?
愛憐地輕輕撥開垂落的瀏海,飽滿而潔白的額上,橫亙著長久積累的細微紋路;掌間輕撩起半綹淡金,有多少白絲間雜其中,渲染著多年繁生的勞苦。
深深掐進臂裡的蒼白指尖,也似沉默而壓抑的吶喊一般,在心中響徹著悲痛的旋律。
──『在我最需要妳的時候,妳卻消失無蹤。』
──『所以,艾妲,還給我吧,補償我吧,應當予我的忠誠與許諾,妳只屬於我。』
耳邊仿若迴盪起最初重逢時,自那雙薄唇吐露的執拗語句。
是的,我虧欠了您十年。這是身為誓言奉獻所有的騎士,即便是死也無可原諒的罪愆。
若是您願意接受,就算被說是傲慢也好,自我滿足也罷,請讓我用往後的陪伴,盡力填補這些年無法挽回的空洞。
我願用一生的時光,寸步不離地守候在您的身旁。
任您揮霍我的所有,讓我將全身全靈,奉獻給您。
我,只屬於您。
在心底鄭重立下誓約,騎士伸出堅定的臂膀,側身令彼此的體溫互相挨近,於光潔的額部落下輕柔的吻。
並將她的女王深深擁入懷中。
                                        
她沒料想有可能尋到證據。
不過是以床簾的一角掩住口鼻,在倒臥的屍體隨手翻找,她心中未有太大的期待,卻於血液浸飽而後乾硬的胸口布料中,搜出一片已然皺縮的字條。仔細辨識著上頭殘存的筆跡,與記憶中的線索一一比對,艾妲大抵確認派出暗殺者之人的身分。
她神情有些複雜地望向殘破得不成人形的黑衣刺客──會差遣這樣跟新手差不多的部下前來暗殺,到底是引君入甕的陷阱,抑或只是單純的愚蠢?
撇除資訊尚且不足而無從推斷敵人的心思,更令艾妲不住皺眉的是女王昨夜遭刺客行刺,直至此刻日頭已緩緩升起,竟沒侍從或近衛前來關切,任何應有的腳步皆未於門外徘徊。儘管先前對於亞歷山德莉安娜現今的處境,她多少憑著一些情報簡單地推測過一遍,並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狀況居然糟糕若此。
缺少了強敵的侵擾,君臣間同仇敵慨的默契早就分崩離析;不過幾年的光景,即有人開始動起歪腦筋。女王對於眾卿相掌控慾極強,待犯錯的臣子下手頗重,前幾日的殘酷處決,已令許多官員心生怨懟、蠢蠢欲動,甚至私下流傳起倒王的聲浪。
加上女王並沒有子嗣。
不祥的警示闖入了她的思考當中。
正因如此,在王國繁榮強盛的局勢當前,站在女王身邊的忠臣又過於稀少,才會招致不少懷有異心的諸侯與見風轉舵的小人覬覦高位,以這般大膽粗糙的手法來分一杯羹。
若是陛下能有一個王儲的話,情況或多或少會改善吧?不僅能暫緩目前繼承權難以劃分的問題,同時也會使倒王派做事多有顧忌──畢竟王的殘忍是眾人有目共睹,尚能以推翻暴君之名起義,卻沒有太大的理由對付年幼的儲君;即便是要控制朝政,把繼承人當魁儡來操縱,必定需要花上不少工夫,多少可以獲得時間緩衝局面。
然而,要真解決這個難題,必然需要一個純正血統的繼承人,肯定得為女王所出。為此,亞歷山德莉安娜就得選擇一名男性王族或是貴族締結婚姻關係,接著,還要……
思及此,艾妲渾身打了個寒顫,竟是不願再想下去。
儘管理智上明白這才是最好的選擇,作為臣子理應為了君主著想,心中卻有一道叛逆的聲音正瘋狂咆哮,似要將所有關於此事的考量皆盡驅離。
──不該如此,但……
顫抖的指尖將字片捏得更不成原形,她深陷一陣自己也無法了解的混沌漩渦,心緒紛雜得怎樣都無力制止,只能慌茫地跪立原地。
直到些微窸窣聲響讓敏銳的聽覺捕捉,所有奔竄的思緒瞬間僵直,她才有機會順利統馭散亂的心情;不自覺將全身的感知集中於逐漸接近的悠然足音,以及亦步亦趨的布料與堅冷地面間細微磨擦。
不過是下意識地旋足扭身,立刻就迎上一雙刷過晨曦的美麗空藍,其下讓朝陽暖映的低矮丘陵再次撞上雙唇;經夜而涸乾的脆弱表皮,被潔白齒峰輕易啃嚙出夕照的熾紅,又隨意消融於氾濫的湖液之中。
不似昨夜那般放肆掠奪,點到為止的輕啄反而麻癢得令她難耐;隨之撩起熱燙的反應,將她所有疑問液化為流洩喉間的幾縷低哼。
「早餐……」揉碎的呢喃從微啓的丹霞漫飄,艾妲糊成一片的腦子尚未理解其中含意,便見那人鬆開捉皺的兩側邊角,優美潔白的胸腹體態毫無矯飾地烙進深青的瞳眸。
「艾妲,」將以被單虛掩的身軀摔入騎士的懷中,雙臂越過她的肩於後方交握成無法逃脫的囚籠,「我還要。」耳畔傳來伴著暖濕吐息的模糊索討,那渴眠的低啞如今纏繞強磁的吸引力。
圍蔽身體那薄紗似的簾幕,完全無法阻擋滾燙的熱度相互浸染;她跌坐於地,下意識空出的臂膀環上纖細的柳腰,胸前的渾圓誰也不讓地蹭擠出電麻神經的震顫。
她幾乎要將自己給遠拋到深不見底的池潭,屬於懷中人兒的美好氣息卻參雜著一絲格格不入的不祥味道,硬是把就要下沉的意識懸浮於波面。
「陛下……這裡都是玻璃碎片,艾妲擔心會傷到您。」斜撐上身的腕部讓尖銳的觸感抵著,令她保持著一線清醒──想到只消沉下一吋,鋒利的結晶邊刃便會刺穿皮膚、濺出鮮血,她便不禁汗顏。
更何況,旁邊還是個死到不能再死的屍體。就算看過不少,也有一定的抗性,可她實在無法忽略那濃重的腐臭──昨晚畢竟仍有些距離,況且腐敗程度沒有現在這麼高。
瞥了眼身後痛苦扭曲的醜陋嘴臉,她有些打不定主意,心緒在漫延全身的熱浪與本能的厭惡兩端來回踟躕。
「艾妲會保護我,對吧?」
低轉的氣旋在耳邊迴盪,蜜樣的痛楚啃噬上敏感的耳垂,於焉,天平再也沒有猶豫便傾向風的來處。
「是……」我會保護您──
再次迎接濡濕的深澗,所有的隻字片語早已溶解在湛藍的幽澳當中。
                                       
將事件的後續處理好,她離開議事廳時已屆午後。
「我說艾妲啊,雖然妳跟陛下之間發生的事我可不想管,但也別這麼明顯好不?」屬於男人的粗獷嗓聲盡悶無奈,從皇宮中靠近植物園圃的隱密角落隱約搖墜。
往音源窺去,即使讓樹蔭遮蔽面容,然而那理得極短而半是花白的髮洩漏男人的年紀。約莫中年而身著筆挺軍服、渾身散發著奇特威嚴的男子,與將一頭金髮整齊盤結的騎士,兩人一同倚立於遍覆斑駁灰影的牆面,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話。
「唔……」聽著對方的揶揄,艾妲有些窘迫地虛掩住瘀腫幾處深紫的唇,靛青的目光不自覺飄移;也不好維持沉默,她只是含糊地回道:「畢竟陛下她……」對於印下明顯記號從不留餘力……
看見平日總板著一臉嚴肅的年輕騎士難得表現出羞赧的模樣,羅伯特‧亞齊伯德眼底便浮現幾許笑意。他又瞥了眼即使穿著高領服飾卻仍遮掩不住、那宛如項圈般繞滿頸頷的駁雜紅痕,「所以我才會制止底下那些不懂事的小夥子闖進去打擾──嘖嘖,沒想到妳的體力還真不錯嘛,整整一天才有近衛介入的機會哪。」
曾身處組成分子多數為男性的軍營之中,她對於充滿暗示的言語早能面不改色地回應,可嘲弄對象換作是自己就不一樣了──本來僅有幾簇透出雙頰的緋紅瞬間全面延燒,甚至超出指掌所能遮蔽的範圍。
熾焰般的燥熱灼煎著所有冒起的心緒,她只能困窘的偏過頭去。但待腦中的混亂退去,艾妲細加思索男人話中的細節,察覺到先前的錯誤,一股羞愧隨即湧上心頭。
「亞齊伯德卿,懷疑您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或許當時讓急躁與憤怒蒙蔽,才會質疑王家侍衛並未盡忠職守,卻沒想到之中可能的問題。艾妲懷著歉意望向目前統領大部分衛兵的侍衛隊長,卻得到了一個毫不介懷的擺手;明白那話裡尚且有所隱瞞,她歛起神情,單刀直入地詢問:「您還是有遭受到阻撓吧?」
「啊啊,」名為羅伯特的近衛隊長沒有顯露多餘的遲疑,「沒來得及護駕確實是我們的失誤。竟然沒發現回報的消息是假的……看來護衛裡頭還是有內賊存在啊。」乾脆地承認錯誤,男人原本彷彿天下事皆掌握手中而自信高挑的眉,此刻卻垂下滿是苦澀的慚愧,「若是妳沒在陛下身旁,這次說不定真讓那群人得手了。」
「曾經發生過吧?像這樣的行刺……」聽出弦外之音,她喃喃低語著。一想到亞歷山德莉安娜近年來的遭遇,她的心頭好似多了根不斷鑽扎的銳刺,無時無刻淌著鮮血提醒自己的無能為力。
若是能更早回來,是否一切會有所轉變?
艾妲自責地垂下眼簾,僅存的視野中,察覺眼前軍官的氣勢跟著萎靡下來。
「……兩次。第二次成功攔阻,也將相關犯人全數處決。但頭一次……」
他憶起當初接獲通報,急忙趕至女王寢間時,便見嬌弱的王者手握利刃、全身濺滿血液而面無表情,以及那倒於血泊中、應是新招募進侍衛隊卻身著黑衣的屬下。
自那日以後,王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加冰冷,所有對於群臣的微弱信任最終燃盡成餘灰的絕望。自那日以後,女王身邊不再有侍衛隨從,取而代之的是經年懸掛腰間的鋒冷利劍。
緊鎖的心房與身旁的空缺再也無人能靠近半步,所有的守護僅能在遙遠的空地布陣;從不是最合適而完美的距離,卻只能站在不可回復的裂痕另一端無力地眺望。
然而,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英明的王者卻未撤下他的職位。冷淡的默許令他心懷感激,無法赦免的愧疚成就男人願意拚上所有一切甚至性命的忠誠。
但同樣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想到這,羅伯特‧亞齊伯德不住嘆息,卻也清楚事已過境,當前應注目的是後續調查以及如何杜絕等要事。
將焦點放回靜立身前的年輕騎士,他的思緒又不自覺飄離。
艾妲‧拉克蘭。早在十年前全滅的奧羅爾隊隊長。彷彿未受歲月侵擾,用與死前無異的面貌,再次踏上王足下的陛階。
儘管他對於死者復活之事仍不敢置信,但這名女子卻以自身的實力與獨特的人格氣質破除一切懷疑,更是成功陪侍在拒絕所有人的孤獨女王身邊。
本來對於她的忠誠有所懷疑,卻在一場真槍實彈的比劃中全然冰釋。
因著他望進那澄澈的靛藍瞳眸,之中沒有一絲雜質,純淨而懇切。
比起只會動嘴巴的文官,羅伯特寧願相信擁有這樣眼神光采的她,儘管毫無根據可言。這也是在這之後,為了所效忠之人而奮戰的兩人建立起真正交流的起因。
「拉克蘭卿,這給您。」由懷中暗袋抽出摺疊過後的紙張,王宮侍衛隊長鄭重地交付給那值得投注信任的掌心。「目前調查出來,大部分官員的身家資料。有幾位能相信的同僚已經做上了記號。」
愣愣地接下資料,金髮的年輕騎士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似想起了什麼,薄薄的唇角揚起奇特的弧度,「亞齊伯德卿,恕我冒昧,您是為何願意站在陛下身邊?」
不過片刻,「我曾目睹奧古斯都先王的榮光。」中年軍官露出模糊而懷念的微笑,「陛下身上,同樣散發著光芒。」
那是令人不自覺追逐並臣服其下,屬於偉大王者真正的光亮。
「就算被烏雲遮蔽,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再次綻放。」
聽著對方落下感慨的語尾,艾妲卻已意會那簡短字句裡所包含的豐沛情感,因著她亦有相同的感受。
「我明白了。」在心裡下了決定,她從褲側縫隙中小心翼翼拉出捲得極細的紙捲,遞向一臉狐疑的侍衛隊長,「這是刺客身上搜出的證據,我擔心會被暗中處理掉,所以先收了起來。」
瞧見那原本有些黯淡的面容逐漸明朗,彷若尋得了一線曙光,艾妲微微一笑便挺直背脊,語氣又復以往的莊重,「這就拜託您了。」
慎重頷首並將字條藏起,羅伯特‧亞齊伯德表情停頓了一下,跟著有些遲疑地開口:「陛下至今未回復職位或授職於妳,還是有她的考量。」
愣了一下,年輕的騎士隨即露出苦澀的笑容,「我明白。」稍微整理突然紊亂的思緒,她歛起眸子,再次說道:「儘管如此,我依舊有能做的事。」
中年的軍官神色複雜地望向看似釋懷,其實對這件事很是在意的她,約略思索一番,這才謹慎地說:「艾妲,曾為奧羅爾隊的一員,終生都歸屬奧羅爾隊。」
「就算王國的和平已不再需要奧羅爾隊來保衛,王的身旁依舊需要奧羅爾的守護。」
神情又是空白了一會兒,她終是理解語句中的含意。
這次,艾妲‧拉克蘭確實露出真誠的笑容。
「感謝您,亞齊伯德卿。」
直到目送打起精神、恢復昔日風采的侍衛隊長離去,騎士清湛的靛藍目光,再度充滿以往的堅定與決意。






























(章三)
霍華德‧馮迪拉多打量似的目光,絲毫不客氣地掃過眼前罩著斗篷的女性。
「艾妲‧拉克蘭是吧。」直呼著她的全名,同時擺弄著夾於指尖的文書,男人對這名女王身旁的寵物很感興趣。
「是的。」曾在宮廷中鬧傳得沸沸揚揚的復活之人,垂首以低沉的嗓音承認。
想著關於她的傳言,男人在心裡尋思。
復活什麼的聽起來就是妖言惑眾,他是不會相信,容貌維持不變這點,只要是女子有保養基本上都能做到,看宅邸裡的女人們就知道了。而既然是十年前全滅的裝甲獵兵隊隊長,說不定是臨戰脫逃,並未跟著其他隊員陪葬,躲了個十年,等到和平之時才再度現身;仗著曾為女王護衛的身分,勾起那脾氣古怪的女王對過去的一點回憶,這才有機會成為最靠近她身邊的人物。
心機還真是重啊,這個女人。過去為了活命而背叛國家、夥伴,避過風頭後又為了權勢回來,現在則是得不到想要的,而來尋求合作機會。還真會見風轉舵,知道自己有可能給她想要的就毫不猶豫地貼了上來,一點羞恥心也無。
「妳是心有不甘,才來投效我的?」現在手上寫有重要情報、對於他要幹的大事頗有助益的文件,就是這個女人捎來的。縱然真實性還有待確認,可多少也跟手下調查的結果一致,可信度很高。
他想,大概是女王發現了什麼,或者只是想把她豢養在身邊,才沒給她任何權力,只讓她以色事人吧?曾經那麼高傲的貴族與軍官,到最後卻只能淪為玩物,如此想要爬上高位的人怎麼會甘願?
「王未允諾我所求的,相信大人您不會吝嗇。我就是為此而來。」
看吧,果然,那是有野心的眼神,充滿企圖與殺伐果決的氣魄。
眼前的女子雖然稱不上絕色,所散發的氣勢卻絕非一般女性所能擁有;極少見過這樣充滿著野性的危險種類,令男人對她除了利益交換外,更燃起了馴服的慾望。
霍華德‧馮迪拉多撇過嘴角,看著這即將成為最有力間諜的女人,居高臨下地斜撐著首,語氣很是嘲謔:
「何不跪來看看,宣示妳的忠誠?」
覆下的眼睫不知象徵的是順從或是隔絕,她的應對依舊是不卑不亢:
「待大人您坐上那個位置,我自會行應盡的義務。」
啊,就是這樣,越倔的女人征服起來就越刺激,通常這樣的女人在床上的時候叫起來那一整個是夠蕩夠浪啊……看來這可以成為我的霸業之路上,意外有趣的驚喜哪。
「我會再來的。」
一瞥這名貪婪的爵士毫不掩飾心底慾念的神情,她默默地行足適當的禮節,而後拉上兜帽。
愛怎麼誤會就怎麼誤會吧,才不管你怎麼想。想要對抗吾王,就要有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覺悟。到時候可別哭天搶地哪。
轉身離去,走過一排冷眼相待的侍衛身邊,藏在帽簷後的臉浮現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不得不說這是很高明的一招,自己差點也要被騙了。在從別館趕回王宮的途中,艾妲不禁思索起她與侍衛隊長共同商討出的結論。
雖然馮迪拉多公爵派出的刺客蠢得跟什麼一樣,但細想便能了解這只不過是一個引子,對方極有可能知道自己正守在女王身旁,而且武藝比刺客來得高超。加之刺殺的風險過高,而若是王者因被刺身亡,以連合王國目前的情況來看,王位繼承權定是需要經歷一番爭奪,不一定能落到自己手上。到時候大權旁落,可就為他人作嫁衣了。
那還不如揭竿起義,曉以大義得好,這樣統治合法也較不會遭受懷疑,可以更加順理成章;只要打著推翻暴政的名義,最後要是成功,那麼君主之位就能妥妥坐上,無須再跟其他勢力對抗。如此對王國景況衝擊會小很多,民心也會比四分五裂後再來收攏來得容易。
而派出這種輕易就被抓包的刺客,目的是要暗示朝中有異心的官員或是其他貴族:有人準備要發動一場叛變,而且有足夠的資源囂張,不怕計畫胎死腹中。若是想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會去尋到太過明顯的線索,加入其中,而此時也能看出哪些是潛在的敵人,或是只想觀望坐收漁利的,以利之後的發配,為統治先行準備。
這是非常大膽而且跋扈的計畫,仗著馮迪拉多公國所擁有的兵勢,以及素以出劍聖聞名的道恩贊多家支持,公爵才敢肆無忌憚地窺伺王位,一點也不怕連合王國內部共同傾輒。他很敏銳,完全看準女王統治的現在,各公國關係處於分崩狀態,許多地方軍隊中央都調不動之時準備發難。
儘管制度上的缺失令人有機可趁,可公爵就是如此胸有成竹,才會大意到沒有準備更多備案,以致給兩人搶得先機──幸好對方想要的不是隱瞞刺客的由來,而是彰顯,於是隱藏會暴露刺客身分的字條的舉動倒是陰錯陽差地幫上了大忙。之後只要把屍體處理掉,宣稱還在調查中,就算宮中有公爵的暗樁到處宣揚刺客身分,有腦袋的人反而會對謠言的真實性起疑。
一個看來頗為優秀的計策瞬間變得多此一舉,還這麼容易就給人反將一軍的機會,只能說不只公爵傻,底下的幕僚大抵都有點憨,居然沒有想到缺失之處。
這讓兩名忠於王者的盟友尋到了見縫插針的機會,自是開始規畫起一連串的謀略,要替他們的女王除去潛在的患難危機。
為此,艾妲便趁晉見大典前,各公國爵士聚於王城待命時,悄悄與正有謀反意圖的馮迪拉多公爵搭上了線,達成了最一開始想要的效果。當然,作為那方眼中的間諜,為了要取得信任,她所提供的情資並無任何錯誤,甚至有許多只有隨侍在女王身邊才有機會獲取的第一手資訊。
至於有沒有經過人為挑選嘛……只能說,重要情報可不等同於好的線索,更別說是拿去作為籌畫依據了。
「嘖嘖,那男人雖然聰明,但果然色令智昏啊。」
聽到艾妲的初步回報,羅伯特‧亞齊伯德忍不住感慨道。
「嗯?色令智昏?在我看來是利令智昏……」她對中年軍官的評價有些疑惑,打算就自己的觀點來解釋,「畢竟給他的情報確實很吸引人,而且都是貨真價實的,難怪這麼快就願意相信我。」
斜睨著似乎沒什麼自覺的年輕騎士,侍衛隊長不禁微微搖頭。明明已經人事,看待事情還是這般眼色,不曉得該說她是天真還是駑鈍了。
「看來還是叫妳丫頭才符合點。」他有些無奈又促狹地說。
「……亞齊伯德卿,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已經二十有五,用不著叫得這麼年輕。」
這下羅伯特瞧著艾妲的眼神似乎又更複雜了一些。
                                      
自從與帝國之間的戰爭結束過後,整個魯比歐那王國百廢待興,睿智的亞歷山德莉安娜女王便趁初期需要擴編職缺時,積極地透過各種方式提拔人才。例如選拔文官時盡量不任用那些走私人後門的,讓參與選拔者憑個人本事與才華,能夠更加公平地任職中央。如此在朝廷官員注入新血之際,也能多少打破一些老鳥官員的結黨壟斷,更是增添一股屬於自己的全新勢力,儘管權力上與舊臣相比不值一提,但這些新任官員對提拔他們的王尚顯忠誠。雖然造成了幾股小型的黨爭,卻也逐漸達到當初所期望互相制衡的目的。
再來,似乎同時想要一點一滴削減舊貴族的權力,讓階級能夠開始流動,於是修改了過去的封爵制度,甚至將繼承爵位的門檻又提高不少。就算初期引來了不少反對的聲浪,但在女王蠻橫地下令執行之後,確實削弱不少舊有貴族的實權,令權力收歸官方,盡可能地實行中央集權的政策,逐步架空地方勢力。
如此一來,王國的體制正在緩慢變動,幾乎可以說是朝好的方向前進。
儘管女王所實施這一連串的政策有利於未來的統治,與國家繁榮的發展,但現下大部分貴族與官僚的怨氣已經要瀕臨爆發邊緣,拿不準再積累些時日就會勾結在一塊、準備暴動了。
新生的羽翼未豐,就已有搖搖欲墜的危機,也難怪擁護女王的官員與新貴族會這麼容易答應私下參與這場對付最大威脅的行動,而且幾乎是踴躍的、打算共結一氣來維護他們所愛戴的王者。
「雖然您說值得信賴的夥伴不多,但是熱烈程度比公爵那夥還有氣勢啊。」經過幾次秘密會議之後,金髮的騎士有些感嘆與慶幸,至少還有這麼多年輕熱血的官員是挺女王的。縱然每個人擁有的力量不大,但匯聚起來也是有利的籌碼。
「可不是?這下懶散貪婪的傢伙要躲過可不容易囉。」軍人出身的王宮侍衛總長有些奸詐地笑了起來。
──其實要破壞叛變的計畫,說難是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
可只要佔據了主動的位置,且沒有額外生枝的變化,基本上執行難度並不是很高。
首重的便是要分化敵人的勢力。與馮迪拉多公爵同一陣線的基本是掌有一定數量私兵的王國舊貴族,再加上少數的宮廷官員。不過這群官員的重要性就在於他們所擁有的勢力不容小覷,掌握多條王國的經濟命脈,是需要小心處理的存在。
幸好官員就算會結黨營私,依舊隸屬女王麾下,是屬於較好掌控的群體,王畢竟對官職具有裁撤的權力。至於貴族方面,也因為早期打下政治改革的基礎,現在若要削除爵位仍有些困難,但比以前容易得多;何況降爵的標準降低,削掉封地而讓貴族不得不放棄部分私兵,亦是不錯的進攻方式。
所以艾妲作為間諜,所提供的就是這方面的情報:女王打算貶哪些官員下獄、打算削哪些貴族的爵位,讓仍怕惹禍上身的馮迪拉多公爵能盡早切割乾淨。究竟那些加在官員或貴族身上的罪名並非羅織,都是罪證確鑿的。
於是馮迪拉多公爵越是明哲保身,所擁有的勢力就在不知不覺中削弱,更進一步造成那些被懲處的同盟憤怒,形成對立的形勢,更是成了暗中阻礙他計畫的絆腳石。
當然,挑播離間太多也會引人懷疑,所以她時不時會引薦一些願意投入公爵陣營的高官貴族,讓公爵還保有勢力充足的錯覺。殊不知她所介紹的,多半是為人較貪心吝嗇、只想分點好處的虛與委蛇之徒,簡單來說就是豬一般的隊友。
就在這樣把藥湯逐漸掉包成清水甚至是毒液的進程中,日子已然悄悄擺盪到讓所有陰謀陽謀通通揭曉的那一刻。



(章四)
當聽到王宮已然被叛軍包圍的消息,正是諸相群臣聚集的朝會之時。
實在是淪陷的速度太快,以至於會議才開到一半,眾人就全都嚇傻了。本來正跟女王嚷嚷作對的官員也呆立原地,根本無人反應得過來,只能愣愣地看著傳訊的小兵被一腳踹開,然後是某個仰天長笑的身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那人身後跟著一群私兵,個個穿著紋有馮迪拉多家徽的盔甲,但人數並不多;在霍華德‧馮迪拉多身旁的,則是一名穿著筆挺軍儀服,神情莊重肅穆的金髮女子。
馮迪拉多公爵叛亂這點,所有人都能夠迅速理解,然而為何應是女王身邊唯一侍從的艾妲‧拉克蘭會隨著叛軍一同出現,這點實在匪夷所思到令所有曉得她存在的官員們面面相覷,最後不約而同地望向王座,想從他們的王臉上看出蛛絲馬跡。
然而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的目光完全沒放在金髮女子身上,僅是冷冷地盯著不斷走向前的霍華德‧馮迪拉多,卻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彷彿目前遭遇的並非叛亂分子進逼王位,而是再尋常不過的儀隊表演。
王者這般冷靜,令本來打算看她驚駭不信,進而哭喊求饒的公爵很不高興。男人拔出了腰際的配劍,跟著將劍尖指向女王,神情是那樣地倨傲自大:
「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妳身為魯比歐那連合王國的統治者,卻罔顧民意、剛愎自用、任意誅殺有功之士、無端背棄君臣道義,就連王國自古以來傳承的制度都敢輕易毀壞,所有先人流傳下來的金言玉語皆未聽從,反而盡作傷天害理之事,直至現今有多少在妳慾望之下犧牲的亡者?又有多少將忠誠予妳卻慘遭迫害的良臣明吏?如此又怎能對得起奧古斯都先王的寄望?」
「吾霍華德‧馮迪拉多受諸卿眾民所託,揭竿起義,為不辱天命,今日就要代替那些冤枉而死的亡靈、被狠戾踐踩的子民,討伐妳這不仁不義、凶狠殘暴的犬狼之君!代為接管先王御位,盼明主不日再臨!」
說著,早已進入亢奮狀態的男人登高一呼,身後的私兵吆喝著全數散成一個包圍圈,阻擋著某些臣子紅著眼想上前保護王者的舉動。
他們大聲呼喊著主子之名,狂熱地注視著所效忠之人將要擒下在王座上一動也不動、好似嚇傻的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
然而,緊接而至的,是數聲淒厲的慘叫哀號,以及金屬撞地的沉重悶響。
「通通給我抓起來,一個也別漏掉!」
中氣十足的喊嚷迴盪盤旋,無數宮廷侍衛頓時從入口湧進大廳,手腳俐落地擊倒亂了陣腳的馮迪拉多家私兵。
不敢置信的悶哼與其髒無比的叫罵不絕於耳,就連仍抖著身子的官員也硬起氣來幫助衛兵,讓所有進犯的叛軍在短短的時間內,即全部被擒拿下。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事變,看著手下一個個在眼前倒下,本來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馮迪拉多公爵整個愣住,一點也不願相信眼前的景象會是真實──
明明一切都策畫好了、王宮的兵力也早就調查透徹,怎麼會突然多這麼多出來!不可能!而且這些該死的衛兵不是都會被外頭的手下給拖住?怎麼會這樣?這不可能!
「報告吾王,所有進犯的賊子已讓弟兄們全數拿下!」
宮廷侍衛的總長,羅伯特‧亞齊伯德走出衛兵之中,於陛階之後,神貌恭謹地向王座上的王者行最敬之禮,而後就要向前將犯首擒下。
看著逐漸近逼的軍官,霍華德‧馮迪拉多有些失神。
到底、到底是哪裡出錯!
呼吸開始不穩,慌急飄亂的視線正好對上一旁輕蔑的湛藍目光,那令人厭惡至極的面龐正用看死人的表情看著自己,彷彿能聽到這該死的女人在心裡嘲諷自己的行為──
「唔喔喔喔喔喔!!!」
就像被逼到走投無路的野獸,男人此刻再也鎮定不住,舉起手中的長劍就要朝身前的女王斬下──
「鏗!」
一聲清亮激昂的金鐵交鳴於焉奏響,染滿鮮紅的視野中,是那一抹而逝的燦金,以及一雙緊烙人心的駭人鋼青。
艾妲‧拉克蘭不知何時跨奔上了陛階,配劍方出鞘,即擋下了危險而致命的一擊,更是以巧勁震飛了公爵手中的武器。
直到此時,馮迪拉多公爵才悲哀地曉得,自己是被這個他所輕賤的女人給耍得團團轉,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可就算再怎麼後悔憤恨也來不及,那把鋒利精巧的鋼劍毫不留情地向他的胸口直直劃落;眼前全是自身噴灑的鮮血,所有的咒罵再也無法出口。
望著滑落階梯而僅剩微弱呼吸的男人,金髮的騎士只是稍稍整理了下紊亂的氣息,而後收起配劍,朝正有些呆愣的侍衛總長行禮,換得了一個急急忙忙的回禮。
那靛藍的沉凝目光,讓他想到自己該做些什麼,渾身一個激靈,就拖著公爵的身體,吆喝著所有士兵聽令,將叛賊全數押下。
不一會兒,所有的侍衛井然有序地拉著一個又一個的叛軍離開,只留下原本就在開朝會的原班人馬。
一時無人敢說話,整個廳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方才驟起的事端,彷彿一場鬧劇。甫讓劍尖所指,王座上的王神色與平時無異,游刃有餘的態度令人不禁懷疑,是否一切變故都在這名英明王者的掌控之中。
帶頭起事的公爵等人被安上謀反的罪名,已經押往獄牢等待處決,而據說包圍王宮的叛軍就只是烏合之眾,侍衛們將參與這起叛亂的份子一網打盡也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於此,目擊整起事件的所有官員才大夢初醒般開始議論紛紛,卻因目前仍屬朝會時間而僅能私下交頭接耳。
最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所在之處。
只見金髮的騎士不知何時已恭敬地跪立於女王的跟前,單純而真摯的藏藍凝視著她所敬奉的偉大王者。
眾人看著女王緩緩遞出纖細的指掌,而騎士正意會地準備接下並吻上手背,然而掌心的行進方向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啪。」
僅聞一聲輕響,那手心竟是狠狠摑上騎士的臉頰,讓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感受到頰上的熱燙,艾妲雙眼微微瞪大,心裡卻浮現對這般處置的了然。
果然,是因為我沒有告訴您我的計劃、而且我還假意背叛您,所以您生氣了吧?這是應該的,隱瞞您是我的罪狀,不管有沒有真的背叛都作出了違背您信賴之事──
「不准妳再做這麼危險的事,妳剛剛差點被削下手臂妳知道嗎?」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訓斥,讓艾妲的神色又是一愣,而後才理解王的本意,心裡頓時湧入一陣暖流。
她的王者,一直相信著她,沒有絲毫懷疑。所以在她跟公爵一起出場時,連個驚訝或責難的眼神都未遞予,全然信任她並不會背叛,也因此一直都是那樣淡然……
「起身。」
她馴服地尊王的命令,但尚未立定,就是一個身子撞進她的懷裡。下意識回擁著,嗅到專屬於那人的美好氣息,雙頰不禁浮現兩抹潮紅。
「眾卿,退朝。」
此話一出,原本嚇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下巴就要掉到地上的官員們,個個都機靈地一個躬身之後,就如潮水般退出大廳。就連回來報告後續處裡事宜卻撞見這景象的羅伯特,搔了搔腦袋後,也就識趣地轉身離去。
年輕人,加油吧。
最終,整個朝會大廳頓時只剩下立於陛階之上,相互擁抱的兩人。
這時,艾妲才彷彿想到了什麼,在王的耳邊低聲傾訴:
「我現在了解您的用意了。若是擁有其他身分,我或許就沒辦法如此自在地行動,這樣一來,也就沒辦法替您解決麻煩。」
就算沒有任何官銜,也不全是壞事。只要能為她的王者賣命,無論怎樣的身分都能接受──
「艾妲啊,妳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咦?」
「我呢,就只是想讓妳留在身邊喔。」
「什麼?」
「就只是這樣而已。」
說著,她的唇堵上了所有疑問;前傾的重量毫不保留地依偎上她的身子。
在意識逐漸模糊之際,她彷彿用盡全力在心底吶喊著:
王啊,請讓我一輩子侍奉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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