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8日 星期三

《Her Knight》(艾妲艾蕾可2520)


警告:內含性暗示情節、CP傾向、年齡操作、復活捏造



《Her Knight》



3402年「回歸」
「我回來了。」推開木製的門扉,他一手抱著獵槍勾著布袋,一手握著一隻倒吊搖晃的野鳥。「今天的收穫還不錯,我們有大餐吃囉。」


「歡迎回來。」放下手中的拭布,淡金髮的女性輕巧地轉過身子,一個俏皮蹬步便湊到了他的身旁;漾起微笑,她輕暱地抱起歸來者的臂膀,「時間好像比以前來得晚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個嘛……」他正說到一半,身側又傳來一陣小小的衝擊。低頭一看,白衣紅裙的嬌小少女也跟著撲了上來,彷彿不想輸給對方一般,小小的臉頰磨蹭著他的腰部。
如此兩邊夾擊的情況下,「妳們這樣我沒辦法動啊。」他臉上泛起無奈的苦笑,只好舉起手中的獵物,「先讓我處理這個好嗎?等等我什麼都說給妳們聽。」尋求妥協似地低著眸輕聲問道,也就得到了兩個點頭的允許。
                        
「大概就是這樣了。」一邊把野鳥除毛洗淨,並仔細地剖開以便清除內臟。講述的內容告了一個段落,同時也將晚餐的前置處理給做個了結。
清洗沾滿穢物的雙手,他將帽子拿下,悶在裡面的一頭耀金長髮也隨之解放,如澄金的瀑布般流洩;褪下寬大的獵裝,底下是方才完全看不出的曼妙身材。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撐著臉頰,亞歷山德莉安娜‧魯比歐那湛藍的眸子裡溢著感慨,「艾妲,辛苦妳了。」
「不會的。」艾妲‧拉克蘭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只是沒料到原來男性也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還以為會比女性安全點。」回想起方才在山下市集的遭遇,一陣惡寒幾乎掠過了她的背脊。
她是為了保護屋中的一大一小,才刻意扮做男性,並以兩人的兄長自稱,希望這樣的身分能趕跑大部分的不肖之徒,讓生活更加平穩順遂。沒料到,儘管過了一段平安的日子,她仍是在下山採買日常用品的時候,遇上了不管是男性女性都無法忍受的碰觸──
「所以,也就是說艾妲是被、唔……性騷擾囉?」學著一旁女子捧著臉頰將肘部關節抵在桌上,人偶少女使用先前學習到的新辭彙,試圖統整艾妲簡述的經歷。
「呃、確實是如此……」對於如此直接的形容語詞有些難以接受,同時憶起那不愉快的感受──儘管已經給予對方相應的懲罰了──艾妲仍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應有的疑問:「您怎麼知道這種……講法的?」
小小的人偶沒半點遲疑,短細的指尖便比向正朝她擠眉弄眼的褐金髮女子,「艾蕾可教我的唷。」
發覺兩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亞歷山德莉安娜只是一笑,跟著優雅地起身,「呀,艾妲,等等要煮飯對吧?」她一副沒事人似地轉身往柴薪堆疊處,「那我先幫妳生火吧?我已經研究出方法囉。」
瞧見女子那仍有些僵硬的肢體動作,艾妲只是露出一副「真拿您沒辦法」的寵溺笑容。
「那就麻煩您了。」頗有默契地將方才的事打住,她隨手捏起置於一旁的綁帶,熟練地固定一頭散落的美麗金髮。順了下簡單綁就的馬尾,她抽出架上的鋒銳刀具,開始在圓木製的砧板上展現精湛的刀工。
尚未弄清狀況的人偶少女,便呆坐在原位,琉璃珠般的大眼注視著忙碌的兩人。
                                        
「真不愧是艾妲,太好吃了!」「好吃!」幾乎是同時放下餐具,一大一小的兩人朝空中充滿能量地揮了揮拳頭。
進食速度本就比兩人快,早在一旁等著收拾餐具與飯菜的艾妲,也不禁為了她們這般孩子氣的舉動莞爾。
與亞歷山德莉安娜分工清理餐桌,她把餐盤置入水槽浸水,便聽到後方傳來一陣笑鬧聲,心裡頓時一陣感慨。
正當拿起清潔用具準備沖洗碗盤時,艾妲背後受到一股輕微的衝擊,並察覺那緊貼的柔軟,以及隨之環上的力道。
「怎麼了?艾蕾可?」她沒有回頭,語氣平和從容。
「艾妲,現在我們只差五歲呢,」她踮著腳尖,貼在她耳旁輕聲地道:「我也已經不是小孩子囉。」有些曖昧與暗示的言語,卻藏有某種異樣。
「我常常在想哪,都已經過了依賴的年紀,卻忍不住想要依賴妳,這樣是不是很過份很不應該呢?」甜美的聲線隨著逐漸加深的力道越鉗越緊繃。
「可是妳回來了,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妳……妳卻回來了,就像作夢一樣……
「明明知道這是妳第二次的人生,妳不該陪著一個什麼都沒有失敗者,卻還是用舊情把妳綁在身邊不讓妳離開……我這樣做真的很自私對吧?」
耳邊傳來略帶哽咽的斷續,艾妲靛藍的眸子沉靜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她僅是靜靜地聽著。
「雖然好自私,雖然很不應該,雖然好怕這是一場夢隨時都有可能會醒──
「可是艾妲,不要離開我,」冰冷的頰貼上她的脖間,她能感受到那細微的顫抖,「對不起,可是、不要、拜託、不要走……」
那逐漸微弱、好似硬忍仍不時洩漏的悶泣,讓艾妲的心緒不住飛返回歸現世的那一刻。
豎立的簡單木十字、渾身髒汙跪倒一旁的女子,那是再次見到她所效忠對象的場景──
一手握著金屬小牌,另一手則是把匕首,曾經美麗的瞳眸卻失去了色彩,只是對著刻在墳墓的名字,沒有任何焦距。
就算對於一切不甚明瞭,艾妲仍是衝上前擁住那彷彿隨時都會墬跌的單薄身影;止不住的愕然與心疼,屬於她的溫暖令過去的女王卸下僅存的堅持,潰堤的淚水流淌在脆弱的臉龐,終是哭倒在她的懷裡。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才讓她明白自己確實是復活了,並非幻影,也從她斷斷續續而毫無邏輯的話語中,耐心拼湊出在自己死後三年發生的事件。
王國的滅亡、在家臣與護衛的簇擁下夜半潛逃、一路遭到帝國士兵的追殺、最終僅剩她一人悲哀地存活下來。
不停打顫的唇間吐露著慘烈的回憶,惶恐不安的視線無一不展現出這些年來所經歷的苦難──看著家臣毫無尊嚴地跪地請求與試圖買通,卻被無情的劍尖貫穿心臟、忠心的護衛們一個個為了保護她受盡折磨而死去,她終究只能不斷地逃跑苟活。
艾妲撞見她,正巧是她打算用護身的武器割斷頸動脈之時。
後來,她帶著彷彿失去大部分魂魄的亞歷山德莉安娜,以及自甦醒後便跟在身邊的小小引導者,三人尋覓到一處不為戰爭所影響的小村,在附近的山裡悄悄定居。
她的消瘦在充分的飲食照料下緩緩恢復,心神也逐漸凝定下來,不再終日惶惶;簡樸的生活中,鮮少勞動過的她拾起了掃除工具,開始分擔日常家務。
看著原本空洞的眼神,慢慢填回了湛藍;茫然的表情,唇線的弧度一日比一日上揚。
一年的時間,三百多日的相處,她似乎一步一步站了起來,並且拾回了往日的笑容,就連言語間也比過去更加開朗活潑,令艾妲備感欣慰。
但她也曉得,她總在無數夜晚裡被噩夢驚醒,掩著棉被哭泣。
──如同現在這般,強忍而無助。
艾妲只能默默地撫拍著她的背,給予無言的支持。
就像現在,她略寬的掌心覆在那雙柔細不再的掌背上,感受那與回憶裡不同的身量。
「不會的,艾蕾可。」
記憶中年幼的女王所有嬌慣都褪得一乾二淨,變得成熟而穩重。儘管她知道這是用讓她痛心的經歷換取而來,也曾在暗地裡不斷自責,時間卻無法倒回。
死而復活的她,也只能不停往前走。
「我不會再離開您的。」
發自肺腑的言語,堅定與承諾從來無需質疑。
會陪在妳身邊,等待您的心能夠重新黏合,等待您的眼神裡再次充滿以往的堅強。
在這之前,我不會再離開您的。
「不會再讓您孤單一人。」
死而復生的騎士,用得來不易的第二次人生,對自己的王者許下了永遠的守護。














(章一)
這塊土地比她預想中來得和平許多。
位於梅爾茲堡境內,過去曾屬於聯合王國的國土範圍,在魯比歐那連合王國被帝國所攻破的現今,竟沒有遭受太多掠奪與破壞。以往所推測的殖民地式高壓統治,並無於附近的村落或鄉鎮發見,有的僅是撤去稍具規模的城鎮裡原先的首長,由帝國方親派的官員接管,似是將戰爭拓展的疆土當作是帝國的領土加以管理。
古朗德利尼亞帝國的統治核心似乎放在征服而非統一,這除了影響原本王國裡王公貴族的地位之外,對於一般平民來說,倒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動,頂多就是繳納稅賦的對象改變,生活的步調依舊照著春夏秋冬的時序來走,連當地文化都未受到帝國的感化。
或許是鞭長莫及吧?她曾做過幾番推論。再加上目前仍屬統治初期,光是馴服那些桀傲不遜的貴族階級就煞費苦心,民眾沒跟著亂來起義之類的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哪裡管得了這麼多?於是就演變成上流階級腥風血雨,平民階層相安無事。
對身為王國軍人的她來說,儘管這是如此悲哀的結局,卻也是能守住唯一光芒的機會。她會冒險選擇留在王國境內而非遠遁他鄉,就是有這樣的心思存在:在身邊的事物反而不易察覺的心理盲點。
某方面來看她是賭對了,自從搬到這座小鎮附近的山村裡,她就沒看過幾次帝國士兵。就算有,也不過是普通的巡邏兵,甚至不少是從鎮裡徵召的當地居民,自然不會被中央賦予什麼重大的任務。
誰會想到,帝國正在追捕的逃亡女王,還好端端地待在王國境內的小村子裡?連半張通緝的文件都未在城鎮的公布欄見過,想來帝國軍方並沒有抱持太多能在小地方發現追緝之人的期待。
於是乎,艾妲能很自然地與山村的居民一同在小鎮市集裡販售捕獵而來的肉品,賺得錢財以購買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無須擔心帝國士兵前來找碴,甚至假扮男裝也不過是為了避開麻煩或一般登徒子的手段。
能過上如此悠閒的生活,多少要歸功於帝國高傲的態度。正在挑選要帶回去儲藏的蔬果,她無不好笑的想著。要不是有這麼多疏忽及漏洞,又怎能讓無親無故的三人躲上整整一年?
悄悄地在心裡祈願這樣的平和日子能持續下去,她拿起攤上的一顆鮮紅果實,彷彿某處被觸動般微笑了起來。
就像是她呢,雖然不及她的笑容萬一,但偶爾漾起的紅暈是如此甜美可口,似乎一口咬下就會溢出鮮甜的汁液,此般誘惑人的美味存在──
下一刻,艾妲晃了晃腦袋,無奈與自嘲的笑意浮現嘴角。最近越來越無法壓抑了,這麼踰越而褻瀆的想法,總在與她相處的每一分秒間,不經意竄上心頭;現在就連短暫分離都無法削減,思念反而愈發濃烈。
但關係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她是如此深信著。就算明白自己不該有的情感是積累到此般濃厚,可自律早就成了身體的本能,只要理智還在,失去控制的一刻便不會到來。
再度勾起唇角,她卻沒察覺到顧攤的少女看她看到已然出神。
眼前的從未見過的金髮青年是如此俊美,笑容更是讓周遭都燦亮起來的美好,鎮上根本沒有半個男性能比得上──儘管身高跟正常男子相比稍嫌矮了點,但此刻不會有人計較這樣的缺陷,他的氣質容貌補足一切。就連結帳詢問時都風度翩翩,深藍的眸子溫和有禮,只消注視就會迷失其中,甚至自己報了怎樣的價碼都忘卻;只管迷醉於富有磁性的嗓聲,聽不清表達的話語為何,卻為霎那間屬於自己的情意擄獲。
青年喜上眉梢後即轉身離去,少女只是癡癡眺望那襯著優雅夕色、瀟灑無匹的挺拔背影,並暗自在心中決定,下次不會再拒絕顧攤的要求,還會巴著母親多讓她來工作;就算收錯錢會挨母親責罵,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為了那個笑容,一切責罰都太值得了。
                                  
有些發展,總不會如預期般順遂完美。
特別是習以為常的日常,一旦動搖便會令人短時間反應不過來。
於是,此刻她無法理解這樣情況是怎麼發生的。
仰躺在木質地板,儘管在倒下前有做好防護動作,她的背部依舊一陣熱痛;無暇顧及甚至起身,因已有重量壓制在小腹之處,那是她沒辦法輕易掙開的敬重──
她的王者、她用生命守護的對象,正跨坐在她身上,同時將纖細的指掌扣住她的肩頭。凝視著她的湛藍在月映下顯得冰漾而迷濛,精緻美好的頰上渲著果實般的緋紅,讓她嚥下不住泌出的唾液。
怎麼會──?
艾妲有些逃避般地四處張望,發現倒在一旁的玻璃瓶子正滴落著散發濃烈氣味的液體,與她的呼吸相仿,才驚覺前幾日村裡大叔半推半送的釀酒被喝去了大半。立刻想起身為女王的她確實因為交際而有一定的酒量,但那大多是紅酒類的,果類與穀物釀造的白酒在酒精濃度上有著極大的差距,莫怪她會如此醺然。
第一次碰上這樣的狀況,艾妲稍加寧定心神,便探視性地出口輕喊:「陛下?您還好嗎?」
「……叫我艾蕾可。」甜美的聲線依舊,卻有些歪扭,亞歷山德莉安娜散發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勢,俯視著被她壓在身下的那人,眼底的晶芒愈加熾盛。
「艾蕾可……」
如此順從的稱呼讓她滿意地頷首,她凝望著那張白皙卻也不知所措地透出紅暈的美麗面龐,腦海浮現過去她陪伴在身旁的溫柔神情,心底埋藏許久的思慕早已隨著理智的閘門崩壞而跟著噴湧傾洩。
她喜歡艾妲,喜歡著她的騎士。
在絕望地打算了結自己的性命時,是她的回歸在被黑暗吞噬的心中照進一道曙光。
經過了這麼多日來,比起以往更加無憂無慮的生活,她更加確信她對她不只是過去那般對下屬或是對親密友人的喜愛
,而是更超脫這之上的,自己也弄不明的愛意。
她想佔有她。
想佔有她的忠誠,想佔有她的溫柔,想佔有她溺愛的微笑、那雙美麗靛青沉靜的凝視,想佔有她一切的一切。
她曉得她必定會念及舊情而待在她的身旁,然而這說不定只是君臣之間的情誼,看似堅定穩固,實則脆弱不堪:國家一旦毀滅,她與她就再也沒有君臣的名義了。
   於是她感到惶恐、感到焦躁;國家早已滅亡,她也不再是女王,不再擁有讓艾妲投射忠誠的正當理由。對於這樣不穩定的關係,她終日都有所懼怕,擔心早晨睜眼卻不見那人的蹤影,害怕一起生活的美好時光就此終結。
她想建立起不同於君臣,更加緊密的關係,不讓她有機會離開。
她明白這樣很自私,她第二次生命不該耗費在自己身上,卻無法停止無限奔湧的渴望、愛慕──
我想要妳,艾妲,只想要妳。
理性早已潰堤,她無法思考後果,只是憑著本能的衝動,雙手挪移上她立起的衣領;順勢往下試圖解開罩於襯衫外的背心,扭開鈕扣的過程卻在模糊的視野中不甚順利,到最後她硬是拉扯才將艾妲的外衣全部敞開。
看到裡頭的襯衣她便皺起了眉頭,咕噥地唸:「穿這樣不熱嗎?下次別穿這麼多了。」
「好的,陛下。」她反射性回答,卻在驚覺不對、正想再說些什麼時被打斷。
「叫我艾蕾可。」堅定而不容質疑氣魄再次展現,彷彿昔日女王的威嚴未褪。
「……好的,艾蕾可。」長久未體會到這樣的魄力,艾妲腦袋終究卡殼,呆愣而順服著她的女王,終是失去了最後抵抗的機會。
直到身為最後一道防線的束胸被暴力扯脫,她倘露的胸腹感受到外頭夜風拂經的涼意,體內不斷奔囂的燥熱卻絲毫沒被鎮退,反而隨著那雙潔白的指尖輕輕滑過身軀而逐漸升溫。
「這是……」指腹沿著一道蜿蜒浮凸的肉丘劃過──她的身上到處布滿著猙獰的疤痕,有穿刺傷、撕裂傷、燙傷、槍傷、刀傷,各式各樣在長年征戰中所積累的傷痕,纖細的軀體充盈著軍旅生活的危險與肅穆。
「覺得恐怖嗎?」艾妲低聲地揚起有些自嘲的笑。
「不,」她斂起的瞳眸裡漾著憐惜與慚愧,因著那是她為了守護沒用的自己、守護即將傾頹的王國,而留下不可抹滅的痛楚印記,「……會痛吧。」
「曾經。」她憶起過往那一次次的生死交關,唇角浮現了溫暖的笑意,「只要想到這是為了守護我所珍視的一切,就不會痛了。」
感受她話語中的平和與堅定,亞歷山德莉安娜心中灌注了更多難以明瞭的情意,凝著她的眼神愈發柔軟。
妳就是這樣呢,艾妲。
順從著突然冒出的奇特欲念,她緩緩貼近她的身體,將首埋進艾妲的胸膛。
艾妲看著她伸出小巧粉紅的舌尖,看見她羞怯地輕輕舔拭著胸前的傷疤,留下一陣濕潤感觸與說不出的麻癢;專注的愛憐倒映在她半遮的瞳眸,隨著每次小心翼翼的鼻息在每一吋敏感的肌膚遊走,撩起更加灼燥的反應。
她幾乎無法思考,甚至不敢動彈。任憑丁香輕靈漫迴每一道崎嶇,到後來逐漸化為掇採似的吮吻;落下的頻率加劇,她的呼吸跟著紊亂了起來,愈覺全身裸露的皮膚無處不熨燙。
儘管早就覺察亞歷山德莉安娜望著自己的眼神有了變化,也並非不能明白她的心意,卻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地表現。本來恪守的君臣界線似乎被單方面破壞,不可思議的是除了驚訝之外,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甚至感到一絲欣喜騰躍上心頭。
這不對。她想。但或許早對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有所期待,一切都是這樣令人感覺到罪惡與歡愉,失去那條界線的分明讓腦海跟著模糊了起來,有些堅持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
這就是艾蕾可啊,讓我誓言奉獻所有的王者,我的榮耀之光。
闔上雙眸,認真感受著她的吻所巡迴的足跡、她混雜著酒樣醇郁的氣息、她投入而逐漸加深的勁道──
痛。
一絲痛楚讓早已癱軟的思緒緊繃,睜眼便發現那人正專心地咬嚙著鎖骨附近的肌膚,掩在瀏海後的目光充滿疑惑與不解。
艾妲瞬間便明白她的企圖,無奈地揚起嘴角,「這樣只會留下齒痕喔?」
「咦?」她的嗓聲有些低啞,吐露的字句顯得模糊,「那該怎麼做……」
只想留下印記、讓妳能屬於我的證明……
她凝視著她茫然的神情,還留有孩子般稚氣的臉龐,以及那困惑又急切的語氣,心底愛憐油然而生。
「怎麼做嘛……」彎了彎唇角,艾妲不加思索即抬起雙臂,輕輕環按著她的頭部與背脊,稍微弓起上身,讓唇瓣湊近她的脖間。「失禮了。」附在耳邊喃喃說道,嗅著專屬於她的獨特氣味,雜揉著麥釀的香氣,任由本能的引領貼上她的柔嫩。
順從著渴望讓鼻尖輕磨頸後,惹起一陣鈴般的呵笑;不消片刻唇齒已就定位,牙峰於頸線上啃嚙,緊貼的唇瓣不住吸吮著嬌嫩,像要將她的所有深深納入心裡。
「嗚……」再也止不住而流溢的呻吟,伴著逐漸粗喘的呼吸,讓艾妲更加忘情地表現深埋的情慾,在她優美的頸間留下一連串佔有的痕跡。
神智早已融化在熱燙的酥麻之中,艾蕾可隱隱約約憶起自己的目的,在朦朧的視線中尋得屬於她的白皙,模仿著依舊進行的體驗,笨拙而不甘示弱地展開反擊。
從脖頸至鎖骨間、向下到飽滿柔軟的胸脯,艾妲一路有條不紊的解開她的衣物,沒有放過一吋白淨,專注而樸實地落下一個個淡紅的印記;隨著路線的推移,艾妲逐漸坐起身子,輕柔擁著她的女王,也任憑她愈發熟練地在後背留下粉色記號。
片刻,「嗚嗯──艾、艾妲……」似是觸及腰際的敏感地帶,她發出古怪的低吟與嘶啞的呼喚;不經意將艾妲緊綁的髮束扯開,一頭美麗的金髮便如月下的瀑布般飛散。
感受到她的身體陡然一震,以及腹間開始瀰漫的濕濡,艾妲直起身凝盼著她漫著水霧的碧藍,以及她始終如成熟果實般的嫣紅。
露出迷濛的微笑後便吻上鮮嫩的唇瓣。
隨著深吻的力度加重,艾妲順勢前頃,跟著將她癱軟的身子輕放於地面;纖長的指尖跟著鑽入遮蔽下身的貼身衣物,在潮暖中撫摸著她的隱密。
「唔……」觸電般的感受沿著神經瞬間爬滿全身,雙足抽筋似地發麻,手臂淺淺掛在頸後,渾身沒有一處聽得了使喚。意識模糊間,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朝外開放的門扉,卻只能以僅存的理智斷斷續續喘聲道:「艾……艾妲、門嗯……還沒、關……」
艾妲只是溫柔而誠摯地凝視著她。
「這裡是深山,現在是晚上。」
仰望著她的騎士讓長髮傾掩的闇色面容,她確信那上頭勾起了一個邪氣的弧度。
                                       
「艾妲……為什麼妳都不會累?」虛弱的氣音由被褥中飄出,夾雜著些許哀怨。
「畢竟我是軍人呢。」正以濕布清拭地板,她慢條斯理地回答。
「……等我休息夠了,就換我實習!」盡量昂揚卻依舊無力的嗓音,故做大氣地宣示著,「不過……下次別在地板上……腰好疼呢……」
「好的,陛下。」她露出完美而溫馴的微笑。
「叫我艾蕾可……」
「好的,艾蕾可。」

























(章二)
自那夜之後,又過了好些日子,亞歷山德莉安娜感覺與艾妲之間的關係,似乎親密了許多。
起初幾天,她因為自身的衝動引起那樣的事端而心生尷尬,連對上的目光都顯得不甚自在。後來,她的不知所措在包容的微笑、毫無閃躲的視線中逐漸軟化、消解,到最後,所有不安彷彿轉化為對實行初衷的勇氣,令她決心主動向她的騎士討要她的想望。
從一開始光簡單要求就讓她羞怯不已,直至現在獲得了超乎想像的滿足與難以饜足,進而渴望更多屬於對方的溫柔。
像是晨間那烘暖體溫的擁抱、肆意索求那總透露些許無奈卻又充滿柔情的親吻,以及出門相互道別前那記不捨分離的注視──這一切都令她原本黯淡的世界繽紛燦爛了起來,也更加依戀著專屬自己的疼愛與保護。
明明是那樣刺目耀眼到過分的太陽,不停挨近卻從未遭到灼傷,反而像蒙受光芒照耀的植株般,得到更多足以綻開花顏的能量。
輕快的步伐隨著心緒的歡騰愈加雀躍,手提的竹籃跟從慣性與重力重複擺盪出欣悅的弧型。
當初,發生那樣的意外真是太好了。
若非如此,自己就僅是蜷縮土壤中的種子,怯於萌生追求陽光的勇氣,只敢保持著天與地的界線,遙遠地期待著吧?而現在,總算抽出嫩芽、展開了雙葉,沐浴在名為艾妲的光芒下,以養分滋養不斷拔高的身量,從而貪婪地包攬所有能夠觸及的照拂。
讓名為愛的幼苗一點一滴茁壯,縱然差距比預想中還要遼闊,那也無所謂;總有一天,說不定能站成直連天地的高大巨樹。
──不過在此之前,仍不可忘陽光總澤及著萬物。
於是,在撞見兩張相談甚歡的熟悉臉龐,而其中傳授知識的專注與學習交流的喜悅不曾映照自己身上,她也只能緊緊握住提籃把手;察覺心上彷彿被細針掇刺的疼痛,儘管曉得不應該,腦子一熱,她還是抿緊唇線闖了過去。
「嗯,確實沒錯,用這種工法製作出來的束流器能夠更有效擊中目標,不過相對來說……」
「哥哥──」甜美親暱的呼喚迫上將金髮綁結馬尾的青年耳邊,講解的內容頓時被打斷,並吸引了兩道目光的關注。「還有葛登。你們在做什麼呢?」
亞歷山德莉安娜極其自然地抱起艾妲的手臂,甚至不著痕跡地將她拉向自己一點,對另一頭那名年約十八歲的獵戶少年露出禮貌性笑容後,所有焦點再次轉回到扮作自己兄長的艾妲身上。
「艾蕾可。」低沉的聲線輕喚她的小名,艾妲莫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跟著寵溺地撫著她柔順的髮絲,「在跟葛登討論獵槍的組裝。本來是來找伯父問些事情的,不過看來要等一會兒了。」
「妳呢,怎麼會挑這時間出來呢?」
聽到她刻意偽裝成平輩的稱謂,亞歷山德莉安娜不禁有些失神。與平常相處所使用的敬語截然不同,縱然其中情分不曾改變,卻令她多了份新鮮感,好似在平淡的塗色中混入一抹豔彩。
打從心底湧起興奮,她臂上的力道不自覺加重,「想想已經午餐時間了,哥哥應該還沒吃飯?那就一起吃吧。」她晃了晃手中的提籃,漾起甜美的微笑。過去她極少離開居所,連尋到艾妲所在都是憑著稀薄的印象;今日則是心血來潮,才為了一早就出門的守護者製作簡易的三明治。
「是啊,真是麻煩妳了。」仍摸不太著頭緒,但艾妲神色溫和依舊,不動聲色地伸手接過餐籃,卻在此時聽得一聲呼喚。
「艾達!準備好啦!你先進來吧!」嗓門頗大的壯漢在不遠處的木屋門口朝金髮的青年揮了幾下手,跟著魁梧的身軀又隱入屋內。
「好的──」提高音量給出回應,她帶著歉意將餐點遞回亞歷山德莉安娜手中,「抱歉了,這件事比較急。如果餓的話就先吃吧,不要等我了。」沒有注意到那一閃而逝的失落眼神,艾妲抬首向身前的獵戶少年委託:「葛登,麻煩幫我照顧一下艾蕾可,我等等就回來。」
她一說完,亞歷山德莉安娜便識趣地放開了手,讓她像哄小孩般輕拍了幾下頭,又目送她的背影離去。
「呃、那個,艾達哥只是跟老爹討論一下最近村子發生的事,應該很快就出來了。」身材高大的葛登‧杰里與沉穩的外表不同,十分慌張地解釋著;偷偷瞄了幾眼顯得無精打采的亞歷山德莉安娜,曬得黝黑的臉龐浮現擔憂。
「嗯。」漫不經心地回覆著,亞歷山德莉安娜嘆了口氣後,打起精神向一旁手足無措的少年舉了舉竹籃,出於禮貌而邀約:「葛登,你吃午餐了嗎?沒有的話陪我一起吃吧。」
「啊!好、好的!」小心翼翼接過餐籃,葛登放到身旁的斷木截面上,心理滿溢興奮卻硬是強忍住,席地而坐。
他愣愣地望著一同就地,坐姿卻優雅無懈的亞歷山德莉安娜從籃裡掏出兩份餐點;笨手笨腳接下其中一份,少年憨厚靦腆地道了聲謝,而後又盯著她的側臉開始發起呆來。
他覺得她很美。
不只是天生的容貌,還有那不同於他所見過的女孩、獨特而高貴的氣質,儘管摻有幾絲淡淡的哀愁,卻也無損屬於她的美麗。
猶記初見這名自己大上兩歲的女性,是在前去拜訪傳聞中有著高強武藝的年輕旅人時。本來只是抱持單純交流的心思,也有替大人們探探口風的用意,沒想到當他正為出來應門的青年風采暗自感嘆,而後見到躲在他身後的女性,更是情不自禁地被她所吸引。她是那樣柔弱而憂傷,神情有著恍惚的寧靜,彷彿一朵靜默卻堅強盛開的空谷壁蘭,一見便移不開視線。
之後,在對方的允許下,他時不時就會去串個門子,能多看幾眼那名女子便心滿意足,搭上幾句話更讓他開心得好似要飛上天。
本就心思敏銳的少年也曉得自己是戀愛了,甚至一見鍾情。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心目中的女神嚼了幾口三明治,轉頭疑惑地看著沒動任何一口只是緊瞪著自己的他。
「沒、沒有!」急忙移開視線,聰明但在與女性相處方面完全零經驗──更別說對方是暗戀的對象──少年著實對沉悶的氛圍苦惱。仔細思索了一番,他才謹慎地對著正朝自家兄長離去方向發愣的亞歷山德莉安娜說:「艾達哥真的很厲害耶,尤其是在狩獵的時候,上次還獵到了跑最快的雄鹿!」
挑起了兩人之間的共通話題試圖解決沉默,葛登又打從心底讚嘆著青年的強大。不只是拳腳上的功夫,更有在與她一同狩獵時見識過的精湛槍法,對於獵物移動的軌跡能準確預判的強悍能力,就連以打獵維生的父親都稱讚不已。
更何況,青年偶爾會抱持謙虛的態度來向父親討教追蹤的技巧,跟自己交流起來又是那樣和氣、不擺任何架子,他對如此優秀又親切的同輩心存偌大崇拜和敬畏。
儘管弄不明少年講出此話的用意,心裡就算瞭解那只是仰慕之情,亞歷山德莉安娜倒對他總是「艾達哥」長、「艾達哥」短地叫有些不是滋味。
「是啊,『哥哥』……他確實很厲害呢。」
或許本來有著嘲諷意圖,但她的話到嘴邊仍是因想起那人的面容與姿態而轉彎。
她憶起過去她身為自己侍衛兼玩伴的溫暖耐心,後來成為奧羅爾一員、眉眼之間的自信光采,更甚之是受到打擊後被賦予隊長重責時那堅毅的神色,扛下所有一切卻從未有怨言的背影。
就連現在,即便失去了過往的地位,她站在一群壯碩獵者之中、個頭也顯得十分矮小瘦弱,言行舉止間卻有著不輸任何人的氣度;與眾人維持著和睦的相處,她的身影遠比外表還來得英偉高大。
無論何時、何種身分,艾妲‧拉克蘭就是令人忍不住信賴崇慕的存在。
不管在哪都能創造屬於她的容身之處。只要她願意,沒有一處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這跟自己如此不同。
要讓這樣的艾妲留在自己身旁,要成為她最特別的人,只用過往交情來拘束、早已失去的身分來綑綁,想必仍是不足的吧?
「不過,這次真的很危險耶──啊!」依舊自顧自地講述崇拜之人的事蹟,少年的滔滔不絕到了某個段落倏地被腦海浮現的告誡給中斷,然而亞歷山德莉安娜卻沒察覺任何不對,逕自沉浸於思緒當中。
果然,還需要更多、更多的──
悄悄捏緊掌心,她遙望著不遠處的木屋,像要看透什麼般凝視某處。
         ‧        ‧       ‧       
「唔……怎麼……?」
從淺眠中驚醒,恍惚間洩出含糊的問句。她尚未完全聚焦的視野,此刻正倒映著一雙飽含情感、同時充滿某種決意的燦亮寶藍,在黑暗中彷彿閃爍的美麗星辰。
「……艾蕾可?」
應當躺臥於身側的名字主人,不知何時移開曾覆蓋兩人身上的薄被,更是輕手輕腳地將身子整個跨覆於自己胸腹之上。本以為是如往常的翻身擁抱,身體本能早已忽略這方面的警戒,卻在另一隻掌心陷入耳旁柔軟的枕身後,驚覺事態有異。
還來不及再次出聲,剩餘的話語就讓撲面而來那溫暖海潮般的吻給淹沒於喉間。
初時的力道是那樣帶著奮不顧身的覺悟,急切地以不甚熟練的碰觸,磕擦出唇緣的一線綻裂,多次撞在一塊的齒面發出細微鏘啷,令再度落下的唇瓣顯露遲疑。
艾妲仍是反應不過來的深青眨了幾下,而後理解她那彷彿需要緊閉眼簾才不會讓點滴勇氣散去的心思;覺得那微顫的眼睫甚是可愛,儘管感到不適,她依舊任由生澀的吻在唇齒間來回嘗試、調整出最佳的角度與方式。
漸漸地,亞歷山德莉安娜支撐上身而橫擺枕面的手臂正不住發顫,為了保持重心而夾附腰際的雙膝,隨著慌亂的心緒不知不覺縮緊,終是擠壓出一道抑得極低的悶哼。
「咦?」像是驚覺了什麼,她這才停止動作。因投入而模糊的視線好一會兒聚起焦點,她端詳著那略顯蒼白的臉龐,其上如銳劍般的雙眉間微隆起些許痛苦的小丘。
「對不起、這樣是不是讓妳……」不知所措地坐起身子,她緋紅的小臉透著幾許慌張與歉意,難以緩下的喘息卻洩漏著某種不甘。
「沒事的。」暗自換了口氣,艾妲漾起溫柔的淺笑,伸手撫上她的王者那發燒似的豐潤臉頰,以拇指腹輕輕抹下殘留唇角的涎液;在愣得發直的注視中,她若無其事地舔去指尖的唾沫,「只是好奇您怎麼突然……」
明明不似先前因酒醉而失去大部分理智,之後也僅是點到為止的擁抱與親吻,為何今夜會做出如此決定?
而看到騎士似乎有著暗示性的舉動,讓亞歷山德莉安娜緩和的心跳再次奔轉。熱燙的血液直衝腦部,沖散了所有組織起的字句;咿咿呀呀了片刻,她好不容易提起攥積許久的勇氣,拾回了語言能力:「不、不是說過了嗎……實、實習!」
儘管是臨時編造出來的說辭,卻令她憶起了本來目的,散亂的心神跟著寧定下來;她的臉蛋仍是脹紅,卻理直氣壯地叉起雙臂,「艾妲答應過我的,難道忘了嗎?」偏過頭不去凝視那雙正直而沒有閃避的靛藍,「還、還有……之前是我、嗯……這次該、唔……」
仰望著吐露斷續詞語、最後再也擠不出半分聲音而逐漸抿緊的唇線,以及羞紅到彷彿要滲出血來的雙頰,艾妲心底揉合著憐惜與疼愛的情感不住湧升上來。「我明白了。」縱然被告誡以目前的狀態並不適合進行過激的活動,她依然毫無猶豫地解開位於鎖骨交界處的第一顆扣子。
然而,一雙柔軟的掌心連忙阻止她的動作。
「……讓我來。」悶著喜悅的嗓聲挾帶不容反抗的氣魄,令艾妲不自覺地徹開手指,放任相較之下更為纖細的指尖霸佔鈕扣的上方。
垂放的掌背隨意頹入床面,她的視線從未轉移,僅是望進那聚精會神的平穩海面;曉得那之下洶湧著無數暗流,她的心緒也恍如汪洋中的小舟般開始飄搖。
感受棉質布料被揪起後鬆脫原本的束縛而移位,細膩的溫熱不經意劃過肌膚引起一連串麻癢反應,無一不令強自壓下的騷動愈亂。熾熱的血液在脈管中高速流竄,由腹側傳遞的刺痛也隨之佔據思考的一角。
──啊啊,本來打算隱瞞的,這樣下去肯定會被看見吧?得想個不怎麼嚴重的說法才行。
「咦?這是?」
尚未統理好在腦海裡漫亂的話語,便聽得一聲驚呼,跟著是前襟被慌急的力道給粗魯扯開;胸腹之間的肌膚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就連纏繞腰部那片蒼白凌亂都逃不過驚駭目光中的不忍與審視。
「怎麼會這樣……」
輕觸的指端傳來網狀紗質的觸感與幾處乾硬的結塊,猶能感受一絲不知是藥液或組織液滲漏的濕潤,令亞歷山德莉安娜眼眶周圍不自覺熱燙了起來,要竭盡全力才能克制升騰的水霧凝聚。
「前幾天村子裡有熊闖入,去幫忙時太過大意就受傷了。」艾妲避重就輕地解釋著,發覺對方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才趕忙補上一句:「放心,傷口很淺,也有妥善處理,不會有事的。」
「……痛嗎?」
「不會的。」
騙人。那麼堅強的妳甚至露出痛苦的神色,怎麼可能不痛。
想到自己竟在她負傷時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心中便充湧慚愧,對於自身任性的厭惡油然而生。一直都是這樣,無能為力的拖累、自以為是的勉強、不識時務的天真。一切都是我的錯──
混亂與自責填塞著她。她深吸了口氣,跨離她的髖部,側坐一旁抱起膝脛,灰敗而訥訥地低言:「對不起……妳也累了吧?是我不該……」
話猶未盡,頸間即讓一股力道輕柔地攏住,與往常無異的清朗嗓音貼附上耳際,「您多慮了。」委婉地頓了頓,那聲線卻低沉幾度,「這點小傷不會有任何妨礙的,身為您的騎士我可以保證。」
「還是說,您不想要了呢?」
腦袋早已糊成一片,亞歷山德莉安娜仍在糾結前幾句闡釋中邏輯方面的詭譎,然而勉強架構出的思維都被最後循誘似的問句給狂暴搗毀;她的意識瞬間空白,所有自棄怨忿全部消失無蹤,僅是順從內心深處的渴望,愣愣地搖了下頭。
隨著勾握住肩頸的臂膀引領,她乖順地仰躺回柔軟的床面。失神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視線早讓那英氣與柔情並存的白淨臉龐給佔滿,再也容不下其他風景。
心裡始終迴盪的低吟盤旋升繞,那些許粗糙的指尖刮磨出一連串邃密的震顫,滑過鎖骨凹陷處的騷熱,延燒至喉側沸滾幾道無意義的混濁音節;所有知覺都隨著輕盈如旋舞的律動游移愈發敏感的神經,直到隱約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她才迷迷糊糊地憶起原本立場。
「等、等等──」好不容易擠洩沙啞的喉音,確實令所有舉動歸於靜止。
「好的。」
極其不安分的意圖就像從未興起般完美地收束,隅坐她身周而雙腿曲疊平放,金髮的騎士單手斜支著上身的重量,另一手則規矩地擱在腿上,姿態守禮得彷彿隨時聽候差遣的忠誠僕役;凝望著她的神情依舊專注而溫柔,其中卻潛藏一抹尚未消弭完全的情慾。
似乎能從那浸染闇夜的藏藍中窺見自己的所有。比赤裸更加赤裸的蓬勃本能無須藉由語言傾訴,便毫無阻隔地流轉於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氣味相互挑逗瀕臨爆發邊緣的情感。
那些無謂的堅持相較之下渺小得可笑。熾熱的紅焰源源不絕自小腹根源蔓延開來,灼燃上每一個思緒的片段;理智有如紙張邊角般快速蜷縮終至褐化為灰燼飄逝,爬佈全身宛如過敏反應的麻癢不斷抗議,無法壓抑的慾望擊毀拘矜的防線。
費心組建的語句在此刻比空氣還輕,還來得沒有分量。亞歷山德莉安娜將臂膀打橫遮覆在雙眼之上,當作是最後的抵抗。
「至、至少……不要用敬語……」
無跡可尋的突兀請求,令艾妲本就伏塞的思流一滯,隨後又因某種直感的體悟再度輾轉迴繞起來。
「好。」
一聲極簡的應答是那樣豪爽包容,她跟著俯身在她的耳側低喚:
「艾蕾可,我想要妳。」
殘餘的掙扎瞬間被毫無矯飾的渴欲有效擊沉,她徹底放棄了思考;乾脆把自己癱解成一汪渠塘,她不再思量意義為何,任由那溫柔的撫摸在逐漸敞露的肌膚表層蕩漾起一圈又一圈、名為快感的漣漪。
滿足,又難以饜足。
艾妲,我也要妳──
還要、還要更多更多──
最終所有遮蔽皆盡撤除,一雙溫潤得以緊貼上唇瓣,在激情的擁吻中忘卻一切的煩惱,在潮峰的間隙尋覓彼此的真意。
被熱浪全面侵占意識的前夕,她恍惚想著至少這次是在床上,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全身痠痛到爬不起來了吧?
                                        
「為什麼艾蕾可最近這麼喜歡賴床呢?」天真童稚的問句就連往耳旁覆上厚重棉被都無法阻擋其穿透。
「看來是最近太勞累了,我想可能鍛鍊不足吧。」明明一夜未眠,那嗓音卻異常清爽,精力充沛得令人惱火。
意有所指的言論讓她羞愧到連探出包覆都不願。
「多嘗試幾次就會習慣了。陛下是那麼的聰明。」
拜託閉嘴不要再說了。她甚至湧起了想狠戳對方傷口的衝動。真是夠了。
無數哀號在連聲帶都無力震盪的情況下,終究化為幾縷無法傳遞的呻吟。








































(章三)
山野的微風輕揚,天空是那樣的湛藍,讓艾妲不由得憶起那雙倒映空色的美麗瞳眸。
就算被夜色所掩,亦似潛藏著星華的光燦,炫目得令她難以移開目光,最終只想盡情沉迷其中,那專屬她的王者的一切美好。
自幼時便相識,她一直扮演的不只是公主的侍從,更多是玩伴的角色,甚至因同為獨生女兒而有了近似姊妹的感情,彷彿是彼此沒有血緣的親人。儘管有君臣關係的因素在,使她僅能做出符合下屬與軍人身分的行為,眼睜睜看著小小的公主歷經那麼多徬徨挫折與危機,逐漸掙扎成一國的女王,自己卻只在一旁給予無聲的支持。
那段時日湧現的心疼有多重,無力感就有多深。
或許正因如此,當她歸來這個世界,當她再度擁抱成長後卻被痛苦磨蝕的王者,當她知道那條界線已轉實為虛,累積許久的濃烈思念終究為醉意下的主動而徹底爆發。
她很清楚自己的轉變,卻無法倒轉其中的程序與產物;一旦觸動便有如化學反應般將壓縮至極限的感情加熱變質,不斷噴湧出可悲的欲求想望。
克制不住、根本無法克制。就連平時極度自律自持的她也迷惑了,並為隱忍不了的衝動感到悲哀。她發現自己越是沉溺越沒辦法如當初所想般輕易抽身,遑論拋下這份逐漸孳乳壯大的複雜情感。
但以自己的身分不該如此、不該是如此──
「艾達哥!小心!」
急促宏亮的呼喚猛然由後側傳來,在鼓盪耳膜的瞬間,突兀的破空裂響亦從旁而至。
混亂的心神回穩,艾妲並未多想──或說是每一步都在俄頃想全了──任由本能的引領,腰一個猛彎,粗壯的爪掌恰於背心上方不過幾公分的距離掠過;順勢往前滾翻,輕易避開因重心不穩而跌撞地面的龐大身軀。
尚未滾全一周,她即斜過重心,以極其困難的角度擦地旋身,不過幾個靈活的重心騰轉,就已面向原背對之處;將一開始便緊握手中的長型獵槍對準來襲之敵,撐起身子的左膝穩當固定於地,不消片刻即扣下扳機。初聞爆響,拉回讓槍枝後座力給推偏的肩膀,她毫無遲疑地再度補上一發霰彈,在稍遠的距離依然全數命中頭部。
讓彈殼退出槍膛,她取出兩枚自製子彈按入膛室,確認槍枝隨時處於可擊發狀態,這才朝倒地不起的獵物走去。一邊檢查著滿面嵌滿鉛製彈丸而血流如柱的巨型生物,她一邊將槍口抵著碩大的腦袋,絲毫不敢大意。
「艾達哥!你沒事吧?」方才大聲呼喝的著急嗓音再次遞近,吸引了她的注意。於此同時,幾對雜沓的腳步聲由前頭的樹林中竄出。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便見帶頭的是一名年約十八歲的高大少年。
瞧著少年撓了幾下褐色的短髮,仍帶點稚氣的臉龐透露慌張的情緒,艾妲只是微微一笑,「沒事,我不要緊。」蓄意壓沉的聲線似有著安撫人心的效果,「葛登,謝謝你提醒我。」
少年的呼喊確實起了相當大的作用,若非如此,以她方才的精神狀態,定然會反應不及,多半得付出受傷的代價,才能壓制這頭兇猛的龐然大物。
這令艾妲感到羞愧。身為軍人就應該隨時保持警戒,未料這幾天來的事竟輕易影響自己的心神,甚至連把風的工作都做不好,最基本的警覺還需要他人提醒,她實是深感失格與內疚。
而少年愣了一下,「呃、哪裡!」了解擔憂的對象平安無事,很快就冷靜了下來。隨即發覺眼前輕裝打扮、比自己稍微年長幾歲的同輩,竟把這些日子以來不斷擾亂山村安寧的害獸輕易制服,葛登單純的深棕眼眸開始滿溢起崇拜的色彩,沒有任何隱藏,「不過艾達哥果然厲害!居然能兩槍解決這傢伙!真是太強了!」
此話一出,他身後同樣手持獵槍的少年們,紛紛湊了上來,跟著誇讚起這名金髮勇士的矯健身手。
然而,他們的話裡雖滿是讚揚,卻蘊含著些微尷尬。
畢竟對少年們來說,擁有一頭金髮和碧藍雙眼、模樣與那些囂張跋扈貴族幾乎無異的青年,是個突然出現在村子附近的外來者。在這樣人口稀少而多少具有排外傾向的小山村中,牽著一大一小的妹妹們定居深山裡頭,來歷及意圖完全不明的艾妲三人,是個需要提防的對象。
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就曾不顧大人的告誡,四、五人便成群結黨到三人的居所外挑釁。本以為能藉此嚇阻任何不良企圖──儘管是少年們想像出來的──更甚之可以嚇跑對方,卻沒料想到當其中一人對青年那外表柔弱而精神狀態不佳的妹妹出言調戲時,少年的鼻梁立刻被毫無預警的重拳給揍斷。
跟著是一陣單方面的毆打,身形粗勇的山村少年毫無招架之力,就連上前助陣的同夥也一同遭殃。誰都猜不到,這名身形相較他們來得矮小纖細、外貌清秀還留有一頭礙事長髮的斯文青年,拳腳功夫竟如此了得,招式簡單俐落而充滿效率,拳勢剛硬威猛得令人心生畏懼。
「下次再說這種話,可就不只這樣了。」
將眾少年全數放倒在地上哀號,青年呼吸平穩得彷彿不似經歷過激烈的戰鬥;平靜而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清朗嗓聲滿是警告與威脅的意味,成了少年們那些日子來糾纏夜晚的夢魘。
對於這般強悍的存在,他們實是懼怕不已,只有當初不願湊熱鬧的葛登無所忌憚,挾著對強者的崇敬態度與她交流。若不是近來爆發的事件令山村裡的少年們團結在一塊,並推派葛登尋求艾妲的幫助,想必他們不敢再與深山裡的那棟木屋有太多的交集。
「艾達哥,對不起,明明只是請你來讓老爹他們安心一點,沒想到又害你遇到危險……」興奮之餘,憶起方才千鈞一髮的情況,獵戶少年不禁心生歉疚,「之前是你幫戴爾擋住熊的攻擊才受傷的,剛剛差點又……」
「放心,就只是意外而已。」艾妲上前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臂膀,示意他不要掛念心上。對於這名看似粗獷大膽實則細心敏感,同時具有領袖氣質的孩子,她是頗有好感的,「幸好沒有人受傷,又成功達成目標,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嗯,對!」很快就被轉移焦點,少年一想到今日的收穫便樂不可支地手舞足蹈了起來,「哈哈!這下老爹他們肯定會說不出話來!」
看著少年們雀躍地討論了起來,她露出無奈的微笑,基於年長者的立場,她適時出口告誡道:「不過,你們下次別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在心思單純的山村少年們心裡,擁有強大實力又不顯擺的艾妲早已成了值得尊敬的對象,程度甚至與英雄相當,讓他們放下過去的嫌隙,有志一同地齊聲道好。
然而,「可是,要不是老爹他們都拖拖拉拉的,我們才不會……」其中一名較為年幼的少年想了想又沉不太住氣地嚷道,他那略帶慚愧的目光還不時飄向艾妲的腰際。
「對呀,要不是這樣我們哪會……」「老爸他太膽小了啦!」「沒錯!你看艾達哥就──」這話立刻引起男孩間熱烈的迴響,就連平時沉穩的葛登也不自覺加入話題。
佇立一旁,曉得少年脾性就是如此,艾妲也就苦笑著放任他們抱怨自家長輩,打算等眾人發洩夠了,再象徵性地出聲制止。
但被觸動的敏銳知覺卻打亂了預想中的步調。
本來昏迷在地的野熊,不知何時已撐起龐大身軀,看似神智不清卻彷彿要報仇般朝少年們群聚之處揮動那幾乎有樹幹粗的巨掌;終於察覺不對勁的葛登大喊「小心!」,卻無法令即將被攻擊的某名少年完全反應過來。
眼看野獸的襲擊就要得逞,卻是數丸破空而至的鉛彈準確地把獸爪給震開,同時讓兇猛的獸類發出一聲慘嚎。在少年們呆滯的目光中,一條纖細卻充滿勁力的腿直接踹倒失去平衡的巨熊,跟著又是槍彈擊發的爆響炸得巨獸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好整以暇地進行退殼填彈的作業,金髮的青年神情沉靜自然;足下踩著熊首,她還不忘回頭向呆立一旁的少年們微笑道:「來,大家一起把獵物給抬回村子吧。」
                    
「看情況,再過個兩個禮拜就會痊癒吧。」略顯蒼老的嗓音慢條斯理地陳述診查結果。隨著一連串零碎的布料摩擦聲,那屬於長者的聲音又感慨道:「真不愧是年輕人哪,回復力可真好。」
聽著老者打趣的話語,艾妲僅是回以一個苦笑,不多做答覆。無需假他人之手,她將纏繞於腰際的新繃帶熟練地打結固定,並扣起敞開的內衫,同時不忘向眼前年老的醫生致謝:「謝謝您的藥物,魯道夫先生。」
「沒什麼。」或許是沒成功消遣到這名隨時都保持禮貌態度的青年,魯道夫‧約朗挑了挑皓白稀疏的眉,「看妳動作這麼老練,要不是那群小娃兒吱吱喳喳催妳過來,妳大概會自行解決吧?」
回想起初次為她診療時,心底彷彿被投下一枚炸彈般震撼。她讓狩獵隊的村民們簇擁著來到他的診間,相較那些壯漢不安慌張的表情,這名斯文青年的神色顯得多麼從容鎮定;完全不在意遍染半身的血液,僅是冷靜地按壓著創口,連眉頭都沒多皺一下,好似受傷的並不是自己。
看她在曝露傷口時的些許遲疑,他便把一群礙事的男人給趕了出去。沒想到最後令他驚駭的不是血肉模糊的鮮紅爪痕,也不是她刻意隱瞞起來的生理性別,而是多處散布、清晰可怖的各種傷疤。
儘管行醫已有多年,卻從未在一個年輕人身上看過這般歷戰的痕跡,除了懷疑她的經歷之外,更多是對於那副淡定模樣的恍然。
而他沒多問,只是鎮靜地將過寬的幾處裂口縫合,並囑咐後續傷口處理的注意事項──就算曉得她肯定明白──加上借了她一套替換的服裝,就趕她出去迎接村民們的熱情包圍。
看來這村子多了三個來歷特別的人哪。自那日之後他無不感慨地想。
「沒這回事,還是需要醫生您的藥物幫助才能痊癒得這麼好。」
清正平穩的聲線拉回老者的思緒。很給面子的回覆反倒讓魯道夫頓時沒了主意,只能訥訥地頷首。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人表面和善誠懇,私下其實相當狡猾,否則怎會輕易閃過話鋒?
可望向那雙清澈正直的靛藍,他又覺是自己想太多,最後僅僅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同時隨口補了一句:「不是我在說妳啊,就算年輕有本錢還是別過度揮霍的好,再好的底子都禁不住病人摧殘。剛剛我看有不少結痂處裂開,妳自己最好小心點。」
豈知此話一出,艾妲正套上背心的動作頓了頓,本來平和的神情閃過一絲不自然的色彩;縱然了解老者是在訓斥今早的舉動,卻令她思緒不住翩浮至昨夜的情節。
幸虧沒讓人看出任何端倪,不然肯定挑起對方的興頭。她遮掩似地低頭躬身,「好的,我會注意。謝謝您。」而後隨意穿起寬鬆的獵裝,便推門而出,再度面臨少年們熱心又令人難以招架的關切。
                    
好不容易結束午前的行程,艾妲回到了住所。
她習慣性地於進門時喊了一聲「我回來了」,卻不似往常得到一對完整回應。
「唔?大小姐,艾蕾可不在嗎?」她將從村子裡分來的肉品與蔬果置於原木餐桌,獵槍則規矩地擺放在排列有保養用具的另一桌面。一邊褪下悶熱的獵裝,艾妲不忘轉頭向坐於桌旁、總是有些呆愣的人偶少女詢問關於另一位同居人的事。
過了一會兒,「出去了唷,」湛藍琉璃珠般的大眼眨了幾下,少女好似剛回過神來答道:「艾蕾可說要去山下的鎮上買東西。還要我跟艾妲講會和村子裡的阿姨一起下山,叫艾妲別擔心。」
「原來如此。」手上沒有閒著,她一面微笑點頭,一面把得來的食品分門別類,井然有序地放入保存櫃中。最後撈起不能久放的生鮮肉類,往流理台走去,她開始為接下來的一餐做準備。
「已經願意出遠門了呢。」在處理材料之際,她亦無不感慨地輕嘆,嘴角噙著溫適的笑意,對於這般消息很是欣喜。儘管只是小小的行動,就某方面來說算是跨出了很大的一步。
從一開始有如徬徨的小鹿般寸步不離,到後來能與聖女之子兩人守在居處等待自己返回,甚至之後與山村裡那些單純豪爽的婆婆媽媽們交流,這中間也花了將近半年的歲月去調適。至於現在甘願主動離開以往不敢輕易踏出的範圍,對與外界接觸早已失去信心的亞歷山德莉安娜而言,是不可多得的進步。
或許再過段時間,就不需要自己的幫助,陛下也能獨立生活了。
想到這,她的神色開始複雜了起來。明明這是符合期望的可能,卻令心底產生詭異的凸刺,彷彿有某處纏繞的情緒並不對勁,有個部分怎麼想都晦暗不明。
下意識將手邊工作完成,為了要空出施展刀工的位置,她把尚未用到的食材先擺到一旁餐桌,但在無意間瞥見了人偶少女那炯然而難以忽視的目光,讓她的動作頓滯片刻,才愣愣地放下瓷盤。
「大小姐……怎麼了嗎?」明顯針對自己所投射而來的眼神,那森然空洞的專注後頭似乎有著大海般深邃而無法捉摸的意味藏匿,令這名小小人偶曾經屬於那世界的引導者形象頓時放大了許多。
一陣詭異的相互凝視後,那綿軟稚嫩的嗓聲才悠悠破開沉默,「艾妲,跟妳期待的不一樣,對不對?」
「咦?」簡單的問句讓她反應不過來,可心底某處隱隱明白話中的深意。
「眼神不一樣。」與以往稚氣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那是成熟而認真的話語,「妳的眼神,跟在那邊的時候不一樣。」
未等眼前明顯呆住的人回過神,少女繼續說道:「那個時候的艾妲沒有記憶,但是會為了某個我不了解的東西,眼睛總是很亮很像星星那樣。我很喜歡那個時候的艾妲喔。」偏了偏頭,她彷彿在思考著什麼似地點著下巴,叩起幾響細微瓷音,「不過現在明明已經回到了一直想要回來的地方,也遇到了想遇到的人,艾妲眼睛卻沒有閃亮亮的了,就好像爐子裡面的火熄滅了一樣。
「打倒母親之後,艾妲很期待能回來吧?回來就能見到記憶裡的國家,還有記憶裡的艾蕾可。可是為什麼回來之後反而不開心了呢?是因為跟想像中的不一樣嗎?
「王國沒有了,很喜歡的艾蕾可也跟記憶裡不一樣了,艾妲,是這樣嗎?」
望進小小引導者那雙純淨清澈的琉璃眼珠,她心底生出一種被完全透視的惶愕。縱然艾妲知道以那新生的靈魂或許無法察覺過於細膩的情感,儘管明白卻難以用生澀的語彙描述。或許也因為這樣,她才能不受框架束縛而敏銳辨出其中差異吧?
面對這般單純而毫不避諱的探詢,任何言語上的閃躲都顯得沒有必要。她只是露出一個苦笑,扶著腿部蹲低身子,將視線調整到與聖女之子平視。
「或許是吧,就像您說的這樣。」語氣一如以往溫和卻挾有一絲悵惘,她隨之單膝跪立,仰視著人偶少女的神色似面對一名平輩般正經。
自歸來之後,情況皆與預想中不同,只是一切徬徨讓最初的緊急事態給掩蓋。當時光要尋一個適合的棲所就費盡心思,如何擺脫追蹤與布置住處等等後續的處理更令她殫竭精力,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與精神思量其他瑣事。
國家已亡,僅存的唯一血脈命在旦夕,若非及時趕至,她差點連那微弱的光芒都要失去了。
身為宣示奉獻所有忠誠的軍人、騎士,她一直都將國家與她的王者擺在第一順位,如何守護艾蕾可,替重要之人建立起安全無憂的生活,佔去了大部分的思考面積,幾乎沒有空間考慮自身的情況。
但隨著時間過去,生活愈趨安靜平穩,漸漸達成了預期的景況,本應打從心底感到喜悅,沒想到最初對於未來的不安開始緩慢地爬覆上思緒一角,就連那些多餘而不必要的情感也來搗亂,總趁她不經意之時奪去了心神的主控權。
在這之後呢?下一步又該做些什麼?
內心不斷審問,前途是雲霧漫籠,模糊不清的景色。
之後呢?難道要從此在這裡生活下去?這樣平淡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
更何況,總有一天也會膩吧?艾蕾可……總有一天會厭倦這樣的生活。她還年輕,即使不願復興已滅亡的國家,也有屬於她美麗的人生要過,不該就這樣平靜終老。
想到她的王者,騎士便不自覺笑了起來,「不過啊,艾蕾可並沒有不一樣。」回應了引導者先前的話,一股溫柔的暖意湧上她的心頭,漾出臉龐。
一點都沒有改變,依舊是那樣高貴優雅,失去一切時都沒能磨損的倔強光芒,儘管痛苦仍憑藉不屈意志一點一滴縫補破碎的心靈,到現在綻出更加美麗的笑容。
她的女王,跟她記憶中、想像中一樣美好,沒有什麼不同。
正因如此,自己才不能把她綁在身邊,陪著自己枯萎、腐朽;她是那樣的青春燦亮,值得一個更好的歸宿,擁有無限美好的未來,而不是陪在將人生全數獻予國家,早已失去所有的自己身旁。
縱使兩人之間有那般親密關係,不過艾妲明白,這是一時的依賴與衝動,落難者遇上海中浮木下意識地攀扶──若能順利上岸,那塊木頭也將一無所用,儘管在此之前只能相互依偎。她確實心甘情願支撐所有不安與迷惘,這是身為誓言效忠的臣子本分;就算跨過界線,她的忠誠依然不變。
可即便此刻的存在是真實的,她仍自覺自己是一抹埋葬於沙場的孤魂,只是偶然得到機緣能補全遺憾。這已是不可多得的良機,應當感到知足,再多奢求只會讓一切成空。
所以終究要放手,再怎樣不甘、怎樣痛苦、怎樣心碎,終將要放手。
因為她沒有那個資格獨佔她的未來。
「總有那麼一天,艾蕾可休息夠了就會離開。」好不容易理清自己的心思,她卻低聲傾訴,仿若失去一半魂魄的言語是那般悽愴的平淡,「就算將失去歸宿,我還是會在遠處守護著她。」
「這樣對您很不公平呢,沒有一個確定的方向,只有模糊的未來。明明約好要帶您走遍王國的土地,見識我所深愛的國家,沒想到這一切已經消失;應該許諾您一個不同的世界與視野,但我卻不忍心遠離。」凝視著在那世界幫助自己回歸,並且剛得到靈魂與全新未來的小小少女,艾妲的眼神充滿愧疚,愧疚於那尚未填補美好回憶的新生命,卻要陪著自己埋沒。
無言的沉默再次降臨,窗外鳥類的啁啾顯得特別清晰。
瞪視難得顯現脆弱的騎士,良久,人偶少女眨了眨水靈的大眼,跟著蹦下椅子,毫不猶豫地撲上身前的金髮戰士,「艾妲講什麼我聽不太懂。」她的手臂環上她的脖間,額頭親暱的抵上她的額,「可是,艾妲去哪我就去哪。」
「因為在這個世界,我可以待的地方也只有艾妲身邊。」撒嬌似地蹭了蹭她的頰,簡單而毫無雜質的水藍映射著逐漸清明的靛青,「我不要一個人,艾妲也不要一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單囉,艾妲說對不對?」
聽到這話,神情短暫的空白之後,艾妲嘴角揚起一個無奈又柔軟的弧度。縱然曉得她並不懂她話中意義,她依然回道:「是啊,若是您願意的話。」
她垂下眼簾,額間傳來陣陣冰涼,流注心中卻是那樣溫熱。
「謝謝您。」回擁著不管何時都引領方向的小小嚮導,誠懇與感念久而不散。
                                       
「我回來囉。」
門扉再次開啟時已屆傍晚,伴隨熟悉嗓聲的卻是陌生的開場白,令艾妲早準備好的招呼愣是一滯。
下意識望向門口,她的時間就此定格。
身後映著晚霞的人兒彷彿屏風後的剪影,輪廓因逆光而模糊不清,但此刻她卻能在心裡清楚勾勒出每一道表情、每一個身姿、每一處細節──所有在日裡夜裡仔細觀察掘索過的曲線弧度,毫無保留地提供足以建構遐想的數據;就連秀雅的淺亞麻金髮,也讓餘暉斜照出暖心的色調,成了夕日畫布中最美的筆觸。
若非一旁稚嫩的嗓音率先傳來「歡迎回來!」的信號,她或許會隱忍不住上前擁抱那美好景色的衝動。
還真是,不容易啊。
「歡迎回來。」她盡量讓聲量如常,不給兩人發現任何異狀。
沒料到這下換歸來之人神情一頓,雙頰染上了落日的嫣紅。
「總覺得……好奇怪?跟平時立場反過來了呢。」
察覺到與平日的違和,亞歷山德莉安娜心底湧起一股新奇的感受,卻是在與藏青視線對上,撞見那其中有著相同的奇妙情緒,不知不覺便和那道上揚的唇線一同笑了出來。
直到後頭冒出氣泡滿溢的微響,兩人才頗有默契地移開目光,讓氣氛回歸往常。「快可以開飯了。」艾妲回身將爐上正熬燉著的燴料挪開,並換上準備於一旁的湯鍋,當她要到另一頭拿過碗盤時,盛裝好白飯的容器已經湊到了她的手邊,只消淋上熱騰騰的燴料即成美味的佳餚。
「謝謝。」她一邊道謝,抬首便見亞歷山德莉安娜早已候於身旁,臉上帶著有些得意的微笑,而後頭微偏一個角度,朝她比了比頰的位置。艾妲會意地往那透著蘋果般光澤的臉頰落下一記輕吻,在對象驚喜滿足的注視下順手處理好餐點,兩人便一同把料理完全的晚餐捧到餐桌上。
在亞歷山德莉安娜跟聖女之子就座後,艾妲返回爐邊調整火力,同時不忘閒聊似地詢問:「今天去鎮上買了什麼嗎?」
「秘密喔。」早就想好了說辭,更是明白對方雖然會在意,但肯定不會太過探詢隱私,於是她從容不迫地望向動作顯然一滯的背影,一面在心底偷偷竊笑。
一陣愉悅過後,想起了還有一個會洩漏自己計畫的破綻,她便湊近身邊正在放空等飯的人偶少女,悄聲問道:「妳應該沒有跟艾妲多講什麼吧?」
「沒有喔。」眨了眨與她相仿的碧藍大眼,少女比了個大姆指,「計畫什麼的,沒跟艾妲講。」
「那就好。」獎勵似地揉了揉湖綠的雜亂短髮,她又撐著頰柔聲道:「之後也要麻煩妳囉。」
「喔!」
兩名女孩又是用不小的音量交流起令艾妲聽不太懂的密語,她只能露出「真拿你們沒辦法」的神情;跟著就定位後,她的目光偶爾會飄向擺放於亞歷山德莉安娜腳邊的神祕紙袋,最後沒好氣又溫柔地喃唸:「你們到底在隱瞞我什麼呢?」
「沒有什麼喔!」得到異口同聲的回答,又見兩人對笑了一會兒,彷彿要扯開注意力似地,亞歷山德莉安娜舀了一匙燴飯後品嘗了起來,還問了一句:「這次的肉感覺跟以往吃過的不同呢,是什麼特別的動物嗎?」
「真敏銳呢。這是熊喔,之前去村子搗亂的那頭。」
「啊,所以成功抓到了嗎?」「是呀,今天早上。村民們處理一下就給了我們一大袋。」
「唔、可是不太好咬呢,口感有點太扎實了。」「是因為經常運動的關係吧?那隻熊體格比一般的還來得強壯。」
「嗯……所以艾妲也是這樣有嚼勁嗎?」「咦?您說什麼?」
「沒什麼──」
屋內迴盪陶瓷與金屬碰撞的噹啷輕響,搭配著好似無止境的笑語晏然,暖色的照明調和出細緻的溫馨佳宴。



(章四)
漆黑的什麼迫近了。
站在由許多高大背影所團繞出的狹小包圍圈中,看不清外頭那些模糊黑霧的真實面貌,冰冷的威脅卻無孔不入地侵入意識,在每一處神經細胞留下刀鋒舔舐的顫慄。
高亢的呼喝、尖昂的咆哮、金鐵交擊的駭人錚鏦、此起彼落的慘烈哀號,接連不斷地震盪空間中所有細微分子,擴大鳴響成恐懼與殺戮的行進曲,毫不留情地鑽鑿撕扯全身的感官。
即便掩住雙耳、緊閉雙眼,銳利的聲響依舊刮撓著耳膜,就連幽闇的視野也逐漸讓腥紅染佈,彷彿鮮血的鏽味在鼻端遊走,透過每個毛孔縫隙強行貫穿所有防備,一刻安寧都不被允諾。
害怕地蹲身蜷縮,將自己抱成無力反擊的圓。直到激越的怒吼漸弱,再也無法逃避地仰首,迎面襲來的是更加絕望的處境──
那些原本擋在身前的背影不知何時已讓黑色給侵染,無數冷冽霧氣擰笑著撲面而來,卻像戲耍般在周旁徘徊,不時恐嚇似地擴散嗤笑。
隨著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一個一個被黑色給吞噬,心底的寒意一吋一吋沁深,仿若要將整顆心臟給凍結;無法關閉任何感官的接收,只因守護的背影是那麼熟悉,就像曾注視著他們身軀被刀劍貫穿、在槍響中爆散血花、屈服卻僅存滾地的人頭。
──但不該麻痺、不能逃避,這是無法脫卸的罪愆、過於弱小的懲罰。
就只是看著、看著、恐懼而自責地看著,一串與消亡身影相符的姓氏職銜流洩過腦海:亞齊伯德上校、帕特里克少將、伊姆斯少尉、威爾中士……
一切都讓身心緊縮緊縮再緊縮到繃迸出劇烈的抖顫,乏軟的膝腿快要屈服於極度的壓迫之下。直到身邊湧滿狂熱尖嘯、不斷扭曲變型的漆暗邪祟,那最後一名與之抗衡的挺拔背影就要淹沒於黑影之中,所有的色彩即將磨逝殆盡。
這時,那唯一的燦金爆發出強烈的光芒,瞬間逼退了全部黑暗;在短暫的光亮裡,那張面孔變得清晰明朗──
艾妲‧拉克蘭大尉。
早已失去的重要之人。
艾妲。
與記憶中相同,極其平常且溫柔的笑顏,微啟雙脣吐露簡單的字句。
──『快走』
回過頭擰起堅毅的雙眉,無懼於任何恐怖與威脅,散發光芒的身影毅然決然迎上黑暗的啃噬,在奮起抵抗過後,最終連點殘餘都不剩地消失無蹤。
『不──』
無聲的慘嚎迴盪。
於焉,世界一片空白,好似所有顏色都未曾存在;至此冰結的心臟彷彿被殘響震碎,一切都顯得不再重要。
倏地跌落無底的深淵,伸手一握僅存徒勞的空虛,連意義本身都失去了意義,無論如何掙扎都不會改變的終局,就要溺死於虛無之間──
「陛……可、妳……麼……」斷斷續續的呼喚將意識攬浮,「妳還好嗎?艾蕾可?」感受到些許溫度、按上雙臂的熟悉觸感、氣息在肌膚盤旋的暖適,逐漸讓思緒與現實連結,全身感官慢慢復甦了起來。
最後像是被猛力拽回岸邊,亞歷山德莉安娜雙眼瞪睜,渾身發顫,冷汗直冒,呼吸急促得甚至快超過身體正常機能的負荷。
「沒事吧?」直到觸及那擔憂的靛藍目光,聽聞熟悉嗓聲毫不保留的關切,她粗喘的鼻息才緩緩平穩下來;被汗水給刺痛並且模糊的視野無法將對方看清,但她立刻曉悟給予溫暖擁抱之人為誰。
同時,她憶起方才那場久違的夢魘,過去所發生的一切紛紛掙脫掩埋,不斷湧入腦海。
猶記當她沉浸在最要好的友人死去的悲傷之時,尚未脫離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與打擊,就遇上了那場毀滅性的災劫,迫使她放棄曾經擁有的一切,展開逃亡的顛簸生活。諸多臣子保護著她,眾人在境內躲躲藏藏一段時日,直到耗盡預藏的資源才不得不往他國求援,卻在試圖闖越邊關時被眼尖的帝國守衛發現身分,從而引發對她來說宛如煉獄般無止盡的追殺。
往後的日子皆與恐懼相伴,連夜晚都在不安寧的奔走中度過。每一個護衛與臣子都極度疲憊與緊繃,一刻都無法鬆懈下來;和死亡貼面的每一日,一點一點磨削她的精神,儘管幾度目睹下屬為了保護她赴死的場合而幾欲崩潰,但她都堅強地捱過一次次的重擊,總是勉強撐著搖搖欲墜的心靈,不顯露任何軟弱的情緒。
因為她知道,護衛眼中不屈的意志從何而來;因為她明白,官員心底尚未熄滅的期望是什麼。
她是魯比歐那王國的女王,魯比歐那的象徵,只要她還存在一天,王國就不曾真正滅亡。理所當然成為這群亡命之徒最後的依歸,能夠為之付出、或欺騙自己付出所有──包括生命的存在。
她不能讓這樣的期待完全落於空處,就算再怎麼自欺欺人,再怎樣屈辱苟活,她都只能揚首振作,否則她該如何面對願為自己犧牲的心意呢?即便是過於浮誇的情感勒索,她也不忍就這樣放開一切。
於是忍住疲憊、忍住淚水、忍住一次又一次想乾脆死去的衝動,艱苦熬過那無時無刻都像地獄般折磨的日子,她從不在他人面前示弱,不管是下臣或敵人。
軟弱的乞求只會換來嘲謔的惡意,卑猥的態度不過是踐踏積累的聲名。她是女王,魯比歐那王國唯一的王者,永遠只能展現氣度尊嚴,沒有任何資格脆弱,因有那麼多人們是仰望著女王的姿態,相信魯比歐那之名從而建立人生、家庭。
若作為希望本身被供奉,就沒有任意志選擇生滅的自由。
這從她還未上任前就依稀體悟,在那段煎熬的日子也從未拋棄原則。
在最後一名護衛死去的那一刻,她的身心早已全數潰敗,只因理解再也沒人需要自己;放任也好、自棄也罷,從折磨中解脫是多麼令人打從心底愉快,拋下所有責任、包括活著的義務離開是長久等待的自由。
但還是被拯救了。讓曾經失去的陽光所救贖,重新給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命。一點也不怪罪她的軟弱,照料著她的無能,甚至盡可能守護在她的身旁,無論是否擁有女王的架式,就算是醜態畢露,眼底的溫柔從未改變。
正因有了過去的經歷,顯得現今的生活是多麼安穩幸福。
還有比這更令人安心的事嗎?
可讓那些噩夢糾纏之際,又會不禁懷疑起,這一切背後是否有目的?
「艾妲,妳對我……有什麼期待嗎?」某種衝動湧上,亞歷山德莉安娜低聲地囁嚅著。縱然明白不應該、不應該去猜忌騎士的心思,這只會令目前平靜的相處產生裂痕,但心神仍夾雜在夢境與現實的恍惚中,她沒辦法壓抑而不去詢問。
吶,艾妲,妳會像其他人一樣,期待我成為復興國家的標竿,即便那是遙不可及的目標嗎?
感受心疼拭去額髮汗珠的掌心一滯,她便不願去看她的雙眼。深夜固有的寂寥纏綿於臂膀的縫隙、填塞著兩個身軀之間的峽谷,等待的時間彷彿有一生那樣漫長。
良久,「……是有的。」騎士的承認打破了橫亙的沉默。
果然嗎?這般意料之內的回答,令夜晚的涼意些許沁進了她的心底。
不過沒關係,若是為了艾妲,再怎麼困難我都──
「我期望您能過得幸福快樂。」
嗓音不大不小,依舊是平和得讓人感到舒適;就僅是這樣由衷而理所當然的語氣,卻令亞歷山德莉安娜好似在其中尋到難能的安穩,那些痛苦的過去與夢魘逐漸褪去,變得不再濃稠地牽纏思緒。
望進那誠懇而毫無偽飾的藏藍之中,她終於明瞭,原來還有真實是如此值得去信仰。
「……嗯。」所有煩惱煙消雲散,躍上心頭的喜悅卻只能以一字應答濃縮;她挨近了她的身子,以行動來取代言語的不足。
終究有這麼一天,無需為了他人的期待而活著。在她的眼裡,她可以不是魯比歐那王國的女王,可以是單純的亞歷山德莉安娜、艾蕾可,可以為了自己而活,可以為了自己的幸福快樂而活。
無論如何,她都會接受這樣的我吧。
深深埋入艾妲的懷裡,聽見她均穩而強健的鼓動,亞歷山德莉安娜闔上雙眼;感受那回擁的臂膀是那樣的堅定,她覓得了真正的安眠,伴著她的心跳與呼吸沉沉睡去。
                                          
一道道劃破空氣的鋒銳呼嘯在晨間規律響起。
絲毫不苟的腳步、確實到位的動作、沉凝不變的眼神,艾妲‧拉克蘭一如過往的每一日,以體能與劍術的訓練揭開一天的序幕。
儘管只是隨手削成的木製長劍,到她手上依舊舞得虎虎生風,充滿真實兵刃的肅穆氣勢。就算目前使用槍枝多於刀劍,她也從未落下這方面的修練,反而融合基礎姿勢的鍛鍊,將自身武藝維持最穩固的狀態。
然而,細看之下,每次劍尖停駐點皆存在細微的偏差,對習於練劍的她來說是多麼不可思議,可當下就是被雜念侵擾,難以專注;心思全纏繞在夜半那突兀的問句,以及些許哽咽的嗓聲。
其實她是懂的。
思緒漫散開來,無法完全集中於腕臂的連動上。
她是懂的,她的王者真正的疑問,心裡最深處的擔憂與惶懼,自己怎麼可能沒注意到呢?
自幼時便相伴身旁,小小的公主是那樣溫柔善良,總綻著花朵似的笑容。就算日後成為了女王,依舊有著柔軟同時堅強的心靈,會為了全國人民的痛苦不忍,會為了前去戰場的士兵擔憂,更沒有抱持任何私慾,只是為了國家而努力學習如何治理、如何成為稱職的王者。
她是那麼有責任感與身為王者的風範,也因此國家滅亡對她來說不啻是最嚴重的打擊;她一定比任何人都來得在乎,縱使自責到就此崩潰也不奇怪。但她挺過來了,以那樣倔強不屈的意志,扛著換作是一般人肯定撐不下去的壓力,苦苦掙扎到最後一刻。
在逃亡的過程,支撐她的會是什麼?想必是那些過度而不切實際的期待吧。
復興國家的可能性、擊敗帝國搶回家園的熱切期待──只要女王還存在一天,這些荒唐的想法似乎就有機會實現;儘管渺茫,卻是無路可退,或者說自以為無路可退,一群豪賭之徒最後的籌碼,怎麼能輕易放開。
她明白,她很明白。那些昔日同僚的心思,唯一能為之付出生命的希望。
因為她也會那樣做。
不甘心而瘋狂執著地為了這稀薄的可能昂首赴死,冠冕堂皇地認為這是大義,在死前感慨自己已經盡了本分,什麼都不欠了。如此卑劣又沾沾自喜,沉浸在悲劇英雄般的自我滿足之中,完全忽略了所珍愛之人的心靈,正淹溺於眾人的狂熱渴望,一點一滴逐漸破碎、毀滅──
倘若當時在場,她必定會那樣做,最終將迎來同樣的結局。
要是沒有死去,要是沒有在歸來時撞見那一幕,堅決復國的天真愚蠢定然成為所有行動的宗旨,悲哀盲目地追求理想而犧牲真正重要的事物。
就連初時照料保護著她,多少都懷有復國的期盼與心思。
但一想起她正舉起匕首,將刀鋒按在頸部細嫩的肌膚上,神色是那般絕望,又雜有一絲解脫的痛快,甚至一年後的現今仍被困在過往的噩夢當中,心底就有無限驚愕疼惜騰升,同時醒悟過來,為自己卑鄙的想法感到慚愧不已。
這些日子以來,切實體會到,她是人類,會哭會笑有感覺的人類,而不是供奉在祭壇的神像,任人祭拜予取予求。
她依舊是她心中的王國女王、自願投注一切忠誠的對象,但在這些虛名之前,她是亞歷山德莉安娜,她的艾蕾可。
她寧願看她自在開懷地大笑,在懷中安穩入眠,也不願她高坐冰冷的王位上,木然而毫無生氣,就像死去一般。
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痛心的了。
思及此,艾妲恍惚揮落一式,劍鋒微偏得一如自嘲斜過的唇角。
為了私情而拋下當行之事,越來越沒有,身為軍人的自覺了呢。
──可若是身為軍人就必須以責任來折磨所愛之人,那這般身分丟棄也罷。
目光隨招式轉變而晃過一旁木屋窗口,劍尖所劃出的軌跡漸漸疊合了起來。
而後,在那褐金的淺色微光由窗沿底部悄悄探升,有如宣示一日之初就此展開的朝陽,她的劍式於此順勢做了個完美的收尾;觸及猶帶睡意的迷濛微曦,那漾浮唇邊的波紋滾著毫不保留的信賴與安心,她亦回報了純粹真誠的溫穩勾弧。
值得為此犧牲生命的,不再是舉目無蹤的身分地位,而是眼前確實存在的真摯笑容。
將練習用的木劍歸放原處,她踏著堅定的腳步,回到心愛之人的所在。
                                        
「不過啊,艾蕾可,生日到底是什麼呢?」
「咦?妳不知道啊?」
原本規律縝密的剁擊聲停頓下來,正立於流理台前的亞歷山德莉安娜驚訝地回望問題的發源者。「還以為妳是知道,才會答應隱瞞計劃呢。」
「那是因為艾蕾可說艾妲會高興,我也希望艾妲高興呀。」率直而理所當然地回話,大部分時光都耗費在餐桌邊撐著頰發愣的人偶少女,只是凝望著她忙碌的背影,以彷彿不在時間容納範圍內的耐心,無可無不可地等待她的解釋。
早已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她一邊接續未完的動作,偏過頭不疾不徐地說:「所謂的生日呢,就是出生到這個世界的日子,是很特別、值得慶祝的一天唷。」
記得年紀尚幼時,最期待的就是這一年一度的日子到來。不只會有一場盛大的宴會、無數讓人看得眼花的禮物、每位來賓致上稱讚與祝福,所有人熱熱鬧鬧、專屬於自己的一天。最重要的是,總忙於政事的母親會盡可能空出一整天的時光,疼寵地陪伴自己渡過這一日,這比什麼珠寶讚美都還來得珍貴,是回憶中數一數二的美好時刻。
或許還有,終於能增長一歲,感覺再次追上那名騎士姊姊的成就感吧?雖然她一直比自己還要早長大,還要早面對與自己不同的世界。
不過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艾妲的年紀該怎麼計算才好呢?
這倒是準備慶祝上的麻煩之處。將橘紅根莖切成細絲的刀具慢了下來,她不禁沉吟著。若照私心,自然不希望年齡差距更大,這樣中間那段消失的日子,是不該算進去比較好吧?畢竟樣貌與最後訣別前無異……
想到這,原本雀躍的心卻是一黯。失去重要之人當下的悲痛再度盤繞──
「所以,今天就是艾妲出生的日子囉?」稚嫩的童音適時扯回她的思緒,「值得慶祝的日子……艾蕾可是因為這樣才準備這些東西嗎?」回首便見陶瓷人偶比著一旁待會要用於裝飾的用品。
「是呀。」注意力轉回當前緊要之事,亞歷山德莉安娜的神情跟著柔和了起來。今天可不能隨便陷入感傷呢,到底是這麼重要的一日。
「那我的生日該算哪一天?還是就當作艾妲來的那一天呢?」綿軟的嗓聲再度響起,似乎對於這個話題充滿興趣,很難得地承續下去。
「喔?為什麼?」手中的行動無歇,她對艾妲在死後所到世界很是好奇,語氣自然如閒話家常般追問著。在過去艾妲成為奧羅爾隊隊長、忙到幾乎無法碰面的那段時光,她偶爾會遣人去打探消息,透過遙遠而模糊的方式去描繪她的好友過得好不好、在邊塞是否如常順利。
儘管無能為力,她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關心重要的朋友。對於艾妲在那奇特世界的經歷,她一直都透過和這名據說是艾妲在那個世界的引導者交流,從而逐漸拼湊出來。
「因為是在艾妲來了之後呀,我才開始有用呢。」小小的人偶蹦下椅子,拿起其中一條裝飾的物件仔細觀察,「不過在那裡沒有日曆,也不知道是在這裡的哪一天……可能是艾妲死掉的那一天吧?」
「原來如此……」即便會觸動某處心弦,但從那單純而毫無心機的口裡道出,卻一點哀傷的氣息都沒有,反而顯得自己的糾結有多麼好笑。瞥了一眼放於一旁的小紙袋,她的眼底充滿和暖的笑意。
是了,她已經回來了,不會再輕易消失的。
能如此相信吧?
「如果照這樣的話,要訂妳生日的那一天嘛,大概就是──」
往返的閒聊不絕於耳,一大一小的女孩討論著她們最重要的人,一面準備今晚的驚喜,一面等待著那人的歸來。
                                       
回程的時間略有耽擱,但從遠處瞭望山間木屋的時刻並不算晚。
日頭漸薄西山,銀盤似的月初露,尚有柿橙的餘光暖覆大地,可平時早應燃點的燈火微光卻沒半點透出窗櫺,令艾妲察覺些許古怪。
瞬間聯想到最近山下小鎮帝國軍的僱傭兵有增加的趨勢。縱使對方沒有太大的動作,她仍盡量讓周圍的情報能納入耳目,在任何有可能發生的危機之前先行洞察;正處於高度敏感的情況,也因此對這樣的異狀警戒陡生。
將裝有日用品的布袋懸綁於腰際的帶環上,以能夠迅速反應的方式雙手握住獵槍,她繃緊全身的感官,悄悄地潛行到居所附近。耳廓貼靠上窗邊的位置,卻沒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響,只聞熟悉而輕微的窸窣;抬首雖是一室昏暗,可藉著晡光能探見僅有兩道纖細身影躲在門邊。最後確認過並沒有他人的氣息隱藏徘徊,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緩慢落定。
為自己的過度緊張泛起一陣苦笑,她走至門邊同時疑惑:為何不點燈呢?難道是燈油沒了?糟糕,這次確認待補物品時倒是沒注意到──
仍在思索是否自己準備得不周全,未料扭開門鎖正打算像平時一樣出聲招呼,一陣橘紅光芒搶先在視野中簇燃,頓時點亮了與往常相似卻有許多差別的景象。屋內垂佈五彩連弧的鮮豔緞布、簡單又不失優雅的裝飾小物點綴其間,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上擺好了數道餐點,儘管菜色簡樸可想來經過不少時間與巧思準備。
「艾妲!」兩道不同音頻的呼喚同時響起,跟著是撞上臂膀與腰際的輕微衝擊和摟抱,異口而出卻分秒不差的祝福在歡快的語氣中傳遞,「生日快樂!」
與預想狀況大相逕庭,令艾妲陷於一陣輕微的混亂,反倒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呆愣地給兩股力道給引導至餐桌前,才瞭然般眨了幾下眸子,偏頭望向還挽貼著手臂的人兒,眼底既是欣喜又是驚嘆:「沒想到您還記得,我自己都差點忘了。」
「謝謝。」她伸手回擁著兩人,這才想清前陣子那些似乎隱瞞著什麼舉動為何,更對於如此的用心深深感動著。或許布置上與過去曾參加過的宴席還來的簡陋,但其中的心意卻遠超過以往的任何一場華美宴會。
見著對方驚喜的模樣,她亦有些不好意思又得意地笑了起來。可身為發起人,亞歷山德莉安娜卻不太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畢竟曾參與過的幾乎是大型宴會,有專人主持和一定的程序,相較之下這麼小型的派對實在不適合那種正式的模式吧?
「嗯……不過下一步呢……總不是請人來致詞吧?」仔細在經驗中尋找蛛絲馬跡,她最後無不挫敗地垂首宣告投降。
看著她苦惱的表情,她的話更讓艾妲忍俊不住笑了出來,「致詞就先省著吧,辛苦做出來的晚餐涼了可不好,不如先用餐您覺得如何?」巧妙地轉了個方向,她順勢拉開座椅,慣如平常地伺候兩人就坐,在似乎驚覺什麼的注視下悠然自得地盛添飯菜。
角色好像倒了過來……明明今天妳才是主角吧?發現不知不覺中又讓慶生的對象服侍起自己,亞歷山德莉安娜不免對沒有盡到主持責任感到灰心,卻又有些許甜蜜在心底發酵,心情一整個矛盾複雜。
「是在什麼時候學會的呢?之前好像沒看您料理過。」看得出自家王者的糾結,艾妲試圖換個話題轉變氣氛;她確實對她的料理能力有所讚嘆,擺盤成色看來都有一般水準,大概需要花上不少時間練習準備。
「嗯?看妳煮那麼多次,多少也知道步驟了呢。」亞歷山德莉安娜裝作不甚在意地回道,「不過好不好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真不愧是陛下,果然聰明,看幾遍就會了。」也不拆穿,她又承著話路,「您放心,無論如何都會全部吃下去的,畢竟這是陛下您的苦心呢。」
「……為什麼我覺得艾妲妳話中有話?」想起幾次激情過後,自家騎士都是用這樣柔和溫馴又恭謹的態度回應,明明跟平時不會差太多,但她就是不禁心生惡寒。
「您多慮了。」艾妲優雅地淺嚐一口,沉吟半晌後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嗯,艾妲必不辱命,定將它們全數殲滅。」
「……喂。」殲滅什麼的也太──
「不好吃對吧?」面無表情地嚼了幾口,已經被荼毒了幾回的人偶少女默默補槍,「可是已經比最初好吃了十幾倍唷。」
「一開始連艾蕾可自己都吃不下去喔,一直逼我吃下去好過分。」
  「原來如此。辛苦您了。」
「……你們!」臉蛋竄燒著紅豔,今日的大廚狠狠地吞了一口自己的傑作後,略帶心虛地說:「也不過比艾妲差一點……」
   「我覺得不只差一點耶?」「唔……囉、囉唆!」
笑看著平日總上演的戲碼,一旁的騎士偶爾會插上一兩句助興,令兩人之間誰也不讓誰的鬥嘴越演越烈。話題到後來早與料理脫節,偏轉到了日常的生活瑣事上,往返的語句銜接自然而沒有停滯。
就這樣,時光在歡快的氛圍中溜過,正如過去百來個日子,讓人有足夠的天真去相信有些事物會恆久不變。
但不變的只有逝去的片段,未來總比想像中更來得撲朔迷離。
於是,當餐宴邁入尾聲,亞歷山德莉安娜覷緊時機、正要順勢遞出揣於懷中的小紙袋時,卻沒料到那陣急促的敲門聲會搶先自己一步而至。
──「艾達哥!艾蕾可姊!」熟悉的大嗓門在陌生的時間點出現,屋內眾人瞬間曉得來者何人,同時心裡騰升一股不祥的預感,彷彿某種東西即將斷裂的前兆。
神色沉著地去應門,艾妲一拉開門扉便見比她高大的身影氣喘呼呼的模樣,「葛登?晚上好。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目測他大概是一路狂奔上山,需要一點時間緩過呼吸。將少年請進房內,她朝外探了眼後立刻扣上了門,隨即不動聲色地靠在整備桌旁,「不要急,你慢慢說。」
或許那沉穩的聲線起了頗大的安撫作用,幾次深呼吸間,葛登稍微平靜下來,眉頭卻是緊皺,「剛剛有一隊三十幾個人在村裡找大家問東問西的。我大概認得出是鎮上巡邏的帝國士兵,不過有幾個是生面孔……」說著,他有些躊躇地盼向表情夾雜失落的亞歷山德莉安娜,「他們在找人。據說是逃亡三年的女王,照片上的人跟艾蕾可姊很像……」
少年的思緒有些模糊,不敢再想下去,最後訥訥地低頭,道出此行的來意:「老爹跟其他叔叔覺得不對勁,就先拖住他們,叫我來跟艾達哥你們警告一聲,做好準備……」
已經快要找到這裡來了嗎?一邊聽著獵戶少年的敘述,她在不知不覺中攥緊掌心。沒想到和平竟會如此短暫,縱然早已做好覺悟,突如其來的危機還是令心跳硬生生漏了一拍。
深吸一口氣,艾妲擔憂地望著臉色明顯蒼白的亞歷山德莉安娜,發現她在察覺自己的目光後,儘管眼裡的驚駭未褪,仍是抿緊唇線勉強僵硬地朝自己頷了下首。一陣無言的視線交換後,兩人頗有默契地開始進行曾經排練過的逃難整備:亞歷山德莉安娜拉著聖女之子將乾糧等可以保存的食物以及野營用品,盡量壓疊成一個布袋就能帶走的份量,艾妲則是迴身把武器調整到能立即使用的狀態,迅速套上能藏放刀具槍械的雙肩背帶。
「葛登,謝謝你來告訴我們。」她回頭朝少年禮貌而略帶歉意地一笑,手上動作未曾停歇,語氣卻是十分鎮靜,「你先回去吧,等一下可能會遇上危險。牽連上大家真的很抱歉。」
聽到這話,看著三人臨危卻不甚慌亂的舉動,少年終於意會到了什麼;雖然早已察覺他們的來頭不會簡單,甚至比想像中巨大許多。仍有不少疑惑之處,但看著日夜所思慕的女性那自責哀傷的神情,某種情緒便凌駕於恐懼猜忌之上。「……艾達哥,我留下來幫忙吧。」發現對方的眼神遲疑,他趕緊又補了一句:「不然老爹知道我這麼沒義氣,肯定會海扁我一頓的!」
「這件事比想像中來得複雜,應該也有注意到他們有武器吧?」已經整裝完畢,她將藏在小盒子裡的黑色方匣塞入褲袋,轉過身認真凝視少年,「葛登,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我不能讓你冒上生命危險。」
儘管明白對方是出於關心,但視線一瞥見另一頭正緊咬下唇、強自鎮定的美麗女子,想到她高貴的身分、令人同情的遭遇就讓少年的決心更加堅定,「我想幫忙。艾達哥你不用擔心我,要是覺得有危險我會想辦法避開的。」
了解少年的脾氣,也知道他的心思為何。沒有多餘時間來說服倔起性子的他,艾妲二話不說便將其中一把獵槍與裝有相符槍彈的袋子遞給葛登,「這個型號你應該會用吧,就交給你了。」
說著,她似是感應到了什麼,不待少年應答,朝亞歷山德莉安娜使了個眼色,然後神情肅穆地橫移到鎖起的門邊;討論過無數次,深知自家騎士的打算,她試著冷靜,仍在顫抖的一手揹起物資,另一手則揪著還呆站原地的少年衣袖,帶著兩人湊到門口正對頭、唯一沒被雜物堆擋的牆面旁。
隱約能見窗外亮著幾道光線,自此同時,掩上的木門響起一陣劇烈而毫不客氣的碰擊聲,想也知道外頭有人正以全力踢踹著堅實的門板。
「裡面的人!快點出來!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啦!」
囂張跋扈的叫嚷從門外傳來,屋頂的灰塵被震得簌簌落下,艾妲也曉得如此簡單的構造撐不了太久,於是破壞簡製合葉、凝神等待震動的間隔,覷緊消停的瞬間把門閂一把抽開──
幾個穿著帝國軍服的男人隨著門向內倒下的同時,有如被推倒的骨牌般互相撲疊成一團,哀嚎頓時此起彼落;外頭試圖闖進的黑裝分子讓倒下的同夥阻擋,無法順利進入,只好招集人手來清除障礙。
觀察到大部分敵人都集中到門口,她的第一步驟已然達成,便順手以獵槍槍管敲破高吊的油燈,落於地面的火光虛弱地閃滅,讓衝進室內卻沒帶著光源的帝國士兵眼前一暗,愣是摸不清四人的所在。
但早已利用閉眼適應黑暗的艾妲一回首,卻發現亞歷山德莉安娜沒有如預期中打開暗門先行逃跑,只是待在原地,身體不住顫抖,還是一旁的人偶少女用盡全力才解開暗門的封鎖,使勁拽著另外兩人的衣角。
果然,還是會害怕嗎?
這樣一來一往耽誤了不少時間,發覺有光亮照入漆黑的室內,艾妲瞬間理解以往排練的計畫已經失效一半,無法再留下來利用室內的陷阱拖住敵人的腳步,只好咬緊牙關趨前,把所有人通通帶出木屋。
「喂!他們要逃了!」又是一陣明顯的騷動。雖然東拼西湊的隊伍不算訓練有素,在帶頭的男人呼喝下硬是重整了起來。
而幾名從屋外準備包抄的士兵讓艾妲與好不容易回神的葛登聯手擊倒在地;爭取到片刻空檔,她便示意高壯的少年橫抱仍是動彈不得的亞歷山德莉安娜,自己則撈起矮小的人偶,一個勁地帶頭跑向某處定點。
「記得前面有個裂溝嗎?我們先躲那裡。」邊奔跑邊說出接下來的安排,艾妲默默計算著與木屋距離,確認不會遭受波及後,就掏出先前預藏的小黑匣子,果斷按下裡頭的按鈕。
頃刻,後頭便傳來數聲爆響,伴隨著不少模糊慘叫;灰黑的煙霧彌漫,橘紅的火光剎那沖天,在黑夜裡顯得特別明亮。
雖然炸藥埋得不多,應該不會受到致死的傷害,但多少能減去一些敵人的數量。總算躲進了本以為不會派上用場的壕溝之中,金髮的騎士靜靜思忖著接下來的行動。
對方大概鎖定了己方逃亡的方向,不用花多少時間就會尋到這裡來。山下可能也被帝國士兵給封鎖,循正常山路逃離很有機會讓他們給捉到;要是穿越夜晚的森林,就算能繞道避開包圍,遇上野獸只會更加危險……
打不定主意,她抬首確認眾人的情況:抱著自己手臂的聖女之子一如往常地呆然,好像沒有事情能影響她,而一旁少年表情縱然慌張,但看得出神智正常,揣著武器的手沒有絲毫動搖。
至於亞歷山德莉安娜狀態看來十分不佳,緊緊把自己抱縮成一團,慘白的面龐沒有一絲顏色,彷彿瀕臨了崩潰的邊緣,氣息粗喘且渾身無意識地顫抖,這些都是驚駭至極的表現。
心疼地擁上仍逃脫不了夢魘糾纏的女王,她卻想不出任何方法能終結這悲哀的命運。
「艾達哥……」至此多少察覺了兩人之間的情義早已超越兄妹或是君臣的範疇,少年卻曉得現在不是計較這些事的時候,「現在該怎麼辦?」試圖壓下心頭的不安,葛登不知所措地詢問。
思索了半晌,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遠處傳來的吆喝聲,艾妲知道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不然只會讓全員都被逮住;推測帝國方的需求,多半是以活捉為主要目的,無數考量紛飛過腦海,她便在心裡下了某種決定。
「葛登,就麻煩你保護艾蕾可了。」沉穩的聲線有些嘶啞,「等等我去把他們給引開,你就趁機帶艾蕾可逃走,越遠越好。」
「這樣艾達哥你怎麼辦?」聰敏的少年猜得出來她的打算。就算自己並不怕麻煩,也知道該怎麼離開最周全,必要時還能向村子求救,但他不禁為似乎要奔向最危險處境的大哥擔心。
「我沒關係。重要的是艾蕾可……女王陛下。」脫口而出的名諱,令她的語氣更加堅定,「請務必護送陛下安全離開,拜託你了。」
被艾妲渾身散發出來的強烈氣勢給震懾,此刻少年隱約明白所謂真正的騎士是怎樣的存在;好似感染上那股決意,了解自己肩負著怎樣的責任,葛登‧杰里心裡跟著燃起熱血不屈的火焰。
「我知道了。」以鎮重的口氣表示接下對方的託付,少年又是謹慎地點了下頭。
眼看騎士依依不捨地在她的王者額上落下飽含情意的一吻,他卻不覺眼前一幕有任何情愛慾望存在,有的只是彷彿要遠赴邊關險地、與親愛之人最後訣別的悲壯悽楚。
再度睜放的鋼青堅銳如鑽石,她挺身端起槍械的姿態是那般凜然而無畏。
少年讓水霧模糊的視野注視著翻越土壁後逐漸遠去的身影,用盡渾身解數吸引所有光線的照射,直到附近再無任何腳步逡巡。
明白到了該行動的時刻,他小心翼翼地將所守護之人抱離壕渠,順手拉了一把從剛剛就貼附牆面,再怎麼跳蹬都搆不到邊緣的矮小少女──他倒不曉得該拿這位兩人名義上的妹妹怎麼辦,尤其是在接觸後體驗到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拉抬途中那與外表完全不相襯的重量,令他意識到這個『妹妹』並非人類。
在來這裡之前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啊?理解能力又再次被搗亂,可總不能放著不管,「一起走吧?」葛登朝還有閒情逸致拍去裙上灰塵的女孩建議著,卻得到一個堅決地搖頭。
「我要去艾妲那邊,」嗓聲綿軟,語氣卻是相當剛強。水藍的眼珠子瞅著似乎對艾妲兩字有些反應的亞歷山德莉安娜,彷若宣示決定般提高音量:「艾妲在哪我就在哪。」
說完,那小小的身子就沒入一片漆黑中,往隱隱傳來人為聲響的方向撒開腳丫、毫不猶豫地奔返。
無暇顧及太多超出能力範圍之事,少年稍微考慮一下情況,而後攙扶著仍是失神癱軟的女子;必須隨時維持警戒與反擊的準備,他單手扣提住獵槍的握把護弓,一面確認亞歷山德莉安娜的狀態:「艾蕾──呃、陛下,站得起來嗎?現在我們得走了,不然會被發現。」自從知道對方的真實身分,他反倒對稱呼方面彆扭了起來。
儘管如此,葛登還是盡責地撐著她緩慢地往山下的方向行進,「情況還滿危險的,不過不要緊,我們可以先到村子裡避一避,相信老爹他們可以藏好妳……嗯、您的;等到天亮再來想之後該怎麼辦──啊,在這之前要叫老爹跟叔叔還有維德他們先來幫忙──」
少年嘗試透過解說接下來的行程來讓對方安心。他不停顛三倒四地叨絮而不間斷,將想像大過實際的順利畫面全盤道出,多少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裏頭,卻因太過緊張並沒發現精神狀況不佳的她根本沒聽進半句。
──她只感覺自己正被漆黑冰冷的霧氣給包圍。
以往僅於噩夢中盤桓的恐怖黑暗如今侵染上現實,就在那群黑灰的邪徒再度闖入得來不易來的平靜生活之時。彷彿一幀寧靜祥和的圖畫被狂笑獰笑著撕裂,鮮血與慘嚎跨越長遠的時光再次潑灑上沉澱清淨的視聽。
當無數夢魘尖嘯而出,所有的細胞都幾近萎死;再也生不出任何逃離的念頭,只能如操線木偶任人扯拉著行動。
逃不掉啊,終究還是逃不掉啊。
無止盡的逃亡沒有意義,結局可不會有任何改變哪──
無意間,掌心莫名緊攥,某種古怪的堅實觸感突兀地刺激著神經;昏暗的心房裡好似照入一絲不明的諭示,她在不停搖晃的視野當中瞥見手裡被擰揉成一團的紙包。
突然一陣激零,簡直是慌急的,她扯開了油紙的包覆,裡頭水滴狀的礦藍就這樣靜靜在短鍊的扣繫下擺盪,思緒不禁被勾晃回取得的那一日──
「唷,小姐可真識貨啊,這儷彩琉璃是從遙遠的東方運過來的工藝品,加工之後變成這樣美麗大方的首飾──嘖嘖,小姐妳看這成色──」
幾乎是一眼就相中了小攤上不起眼的飾品,她拿起來仔細審視卻沒聽到攤販講了些什麼,只是驚嘆於這樣澄澈如水晶般的礦物是如何著上那麼美麗的靛色,令她瞬間就聯想到了那人的溫柔目光。
沒有任何討價還價,她爽快地用和山村姨婆們一同販賣手工品賺來的微薄錢財買下這樣飾物,打算作為祝賀生日的禮物。
順利販售的攤商自然大喜過望,看到她頰上的浮紅甚至打趣地說:「小姐是要買來送人的?還真是幸福啊那個人,能得到小姐妳的青睞哩──」
是啊,很幸福,與那人相伴的每一刻都是如此快樂美好。
──可是她呢?她現在怎麼了?
「艾、艾妲……」囈語似的呼喚洩出唇角,她逐漸回過神來,四處張望卻不見那熟悉的金色身影。她不禁為不知何時僅剩兩人的狀況感到迷惑,連忙慌急地扯了扯身旁少年,「艾妲呢?」她去哪了?
「呃?啊,艾達哥……不就去引開敵人了嗎?」突如其來的問句讓他有些反應不來。猛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少年曉得現在女子的精神有些混亂,別過度刺激比較好,於是戰戰兢兢地道:「放心,我們先到安全的地方,到時候我會找人去幫艾達哥的……」
雖然不曉得來不來得及……想起那一往無前的背影,他的眼眶又是一熱。
「引開……敵人?」後續的安撫沒有起任何作用,亞歷山德莉安娜的思緒開始轉動,片刻明白目前的情況,原本因恐懼而荒蕪空蕩的心再次讓震驚與自責給填充。
是我、又是因為我害得她得要面對生命的威脅,為什麼我會如此無能?
恍惚的視線飄瞄到手指勾握的墜飾,暗夜裡那帶點透明質感的深藍,靜靜映射著月光的清亮,一如那無數為噩夢所泣的夜裡,總在第一時間撫慰心靈的靛色凝視。
就要、又要、再一次、失去最重要的她了……嗎?
不行、不可以、不能──
為什麼每次都要選擇捨棄自己?
似無止境的絕望與悲傷中,悄悄混入了一絲名為憤怒的火苗。
總是、總是這樣,毫不在乎、一點猶豫也沒有就打算赴死──艾妲,對妳來說,生命有這麼不重要、我有這麼不值得妳留戀嗎?
星火漸漸延燒、膨大,直到所有冰冷都為那盛極的熾熱所驅趕,她的雙瞳裡亦燃起了堅決果斷的熾焰。
「我要回去幫艾妲。」本來渾噩踉蹌地步伐一滯,她試著不讓葛登繼續拉著走;佇在原地,更是朝他伸手,她的語氣鎮靜得有點壓迫,「武器給我。」
出乎意料的轉變令少年一愣,自己所愛慕的女性似乎變了一個人,讓他覺得有些陌生卻也自然。但一想到騎士青年臨去前的託付,他狠下心來嚴厲地否決:「不行!艾達哥是為了妳才這麼做的!妳要是回去被那群士兵抓到,那他的犧牲不就白費了嗎!?」
犧牲嗎?好個犧牲啊。
心底的怒焰愈盛,畏怯早已跑個乾淨,亞歷山德莉安娜不理會他的勸告,抽開被緊握的手,跟著挺直背脊,昂揚的頭顱是那樣自信傲然,湛藍的目光此刻銳如冰刃。
「再說一次,把、槍、給、我。」
充滿威壓而不容拒絕的命令迎面撲來,葛登為此般強悍的氣勢給震懾,他終究體會所謂的王者威嚴為何,緊扣槍柄的手不自覺地鬆了開來,僅剩套在單肩上的槍帶支撐槍身才未掉落。
上前將槍枝扯下,沉甸甸的管身得要雙手提抱才沒那麼吃力;回想了一下使用的流程,她又朝少年勾了勾指頭,「子彈。」
這次他無法抗拒,應該說驚呆到沒辦法思考,就只是機械式地遵照指令解下繫於腰間的小袋,然後看著外表嬌小柔弱的女子將妨礙行動的裙襬一把撕開,接著把撕裂面抓束綁在腰際之後,就這樣往反方向大步跑去。
她抱著雙管獵槍朝隱約有光線之處拔腿狂奔,有如飛蛾撲向火光處那般奮不顧身;心臟宛如不停鳴響的戰鼓般狂跳,模糊間,她想起了那一晚騎士溫柔的話語與祈願。
──『我期望您能過得幸福快樂。』
艾妲,妳不是希望我能過得幸福嗎?不是嗎?
要是再一次失去妳,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啊!
既然是妳的期望,那就不要讓它落空!
揣著怒火與決心,就算明白自己的行為多麼有勇無謀,亞歷山德莉安娜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心裡全是那燦金的身影,以及柔和卻也堅定的藏青眸子,她不願再失去的一切。
而葛登‧杰里在遠處凝望著她堅決的背影隱沒於幽暗的山林之中,好一會兒才從驚駭狀態恢復過來。
思量半晌,他便咬牙循向原本規劃的路徑飛奔。
                       
伴隨著一聲轟鳴,是一個男人的慘叫,以及重重犁地的聲音,但緊接著加入的是更多粗獷似野獸的怒吼,在寂靜的山野中特別吵雜。
又一個。
這是第五個。默默地打開槍膛、執行重新填裝的流程,艾妲冷靜到近乎冷酷地想。但槍管好像快要撐不住了,果然,一般獵槍沒辦法負荷高殺傷力子彈,光是底火裡過多火藥爆燃就會造成鐵製槍管壓力過大,現在已經燙得跟快烙鐵一樣,頂多再發射幾發就會炸膛不能使用了吧?
「走吧。」藉由一掃而過的光束,她大致判斷出目前的位置,配合記憶中的地圖想好接下來的逃亡路線,就拉著不知何時回到身旁的人偶少女移動,「沒想到您會跑回來……跟艾蕾可他們一起走或許比較好。」
「才不要,艾妲在哪我就在哪。」矮小的少女從頭到尾就是這麼一句,令艾妲不住苦笑。
「跟我待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哪。」她輕聲地喃唸,語氣很是複雜。
發現又有數道光線照射到自己身上,吆喝聲再度此起彼落,幾個人影已經隱隱綽綽出現在不遠之處。確認大概吸引到足夠的人數後,她加快腳步又維持著不會讓人跟丟的速度行進。
就算有主場優勢,以她本身的實力足以全身而退,但現在主要的戰略目標是聚集敵人、不讓他們有時間去追捕亞歷山德莉安娜,為此就必須不斷扯回敵人的注意,偶爾甚至要露出一點破綻,承受一些小傷,保持著有機會被抓到的錯覺,這才不會讓對手喪失追逐的慾望。
多次為了借取光源以及錯判形勢差點被逮到,她靠著機警的判斷與高超的反應能力逃出生天;至於後來發現了攀在一旁的聖女之子有強大的抗傷能力,除了身上衣物會被破壞外,任何物理攻擊都不會造成任何傷痕,也因此數度替她擋下了致命傷害。
如此沒有間斷地與帝國士兵往返追逐著,她的神經就快要繃到了極限;這樣疲乏的夜顯得如此漫長,彷彿沒有盡頭。
她回憶起了永久要塞淪陷的那晚,被死屍給圍困的景象。同樣是讓敵方包圍,可現在要應付的是腦子沒爛光的人類,而且還會使用各種武器,自己就差點被射穿幾個窟窿,給刀刃戳出幾道血柱,就算這次身體處於全盛狀態,躲避難度依舊上升了不只一個檔次。
想想那次要不是最好的戰友挺身相救,或許那個時候自己就加入了屍體的行列;儘管僥倖撿回一條命,到最後仍是獻予沙場,躲不過死亡的召喚。
即便如此,因著心有不甘而爭取來的第二次人生,為了心裡最重要、最珍視的人,她亦無怨無悔地奉獻出來,只求她的王者能離命運的虎口更遠一些。
能拖住的時間越長,他們能逃離至安全處的可能性就越大,她能活下去的機會也越多,為此就算犧牲所有,也要為兩人爭取時間與降低危險性。
雖然對葛登那孩子很過意不去,畢竟利用了他的單純熱血以及對亞歷山德莉安娜的心意,進而讓逃亡更加順利,也為後續的去處鋪路──不管是待在山村裡,或者是逃到更遠的地方,她相信少年會自願照料所喜愛的女性,不會讓她孤單一人舉目無親──或許那時沒有嚴正拒絕少年的幫忙也是出於私心吧?
只要生命還在,只要不被囚禁,只要還擁有自由,就有機會能夠尋找到屬於她的幸福。艾妲是如此相信著。她是那樣地堅強,一定能夠重新站起來,承繼著希望活下去。
想到這裡,又有源源不絕的力量湧入疲憊的四肢,就連心中也充滿敢與命運抗衡的英勇無畏。
於是,當她望見遠處山梁隱約浮現一抹霞光,而自己終究逃不過追捕時,還能露出愜意痛快的神色,認為如此回歸也不虛此行。敵人已在四周零落散佈,卻沒有足以闖出的空隙;大部分的武器早就報銷,邊逃邊扔,只餘一把尚且鋒利的短刃,以及聖女之子時不時地撲絆,成了與近身的兩名持劍士兵纏鬥到最後的依靠。
遠處提著槍的數名敵人似乎沒有攻擊的打算,甚之還帶著看好戲的心態,她不禁猜想過去有多少同僚是被這樣玩弄而死──究竟護衛的性命不在帝國軍重視的範圍,他們需要的不過是活捉女王,卻連這點多少也漫不經心──貓捉老鼠般的戲耍令她憤怒的同時又覺好笑。
就這樣抵抗到最終,迎向死亡,倒不會有太大的怨懟,反正都已經死過一次了,對於痛苦與消逝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只是心底某處會有些遺憾、遺憾再也見不到所珍愛之人的面容身姿。
一邊感慨著,當她艱難地砍翻其中一名對手,卻無意間露出背後破綻讓另一名士兵有機可趁的同時,遠方突然傳來一聲轟然槍響,而後是由遠遞近的女性嗓聲──
「艾妲!趴下!」
熟悉卻最不可能出現的聲頻令她一愣,隨即本能性地向前方猛力倒撲,接著聽到的又是一聲巨響以及身後傳來的哀號,猛然飛濺的鮮血甚至沾染上她背部的衣料。
而此時艾妲抬起的驚駭視線卻定在前方,再也移不開來。
昏暗視野中,只見亞麻金色的身影因為槍枝後座力而被震倒在地,卻是掙扎了幾下又撐起身子,十分艱辛地站了起來;雙膝仍是顫抖不已,氣喘吁吁地扔下獵槍,步伐搖搖晃晃但堅定地朝她所在之處邁進。
此刻卻沒有任何人來上前阻擋。或許是因驚嚇而獃住,或許是那副模樣過於楚楚可憐而讓人不忍欺凌,無論如何,時光恍若就此凝固,只有那名女子艱苦而毅然的腳步能跋涉其中。
最後,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那個纖弱的身軀顫巍巍地撲入了金髮騎士的懷裡,而那雙結實的臂膀也不禁緊緊回擁著神態疲憊的人兒。
「怎麼,跑回來了呢?」她低聲詢問。這樣自己的拖延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想跟妳在一起,艾妲。」抬首望進她的騎士那迷惑的靛藍,亞歷山德莉安娜毫不猶豫地道出心中最深刻的願望。
「……就算沒有我,您還是可以好好活下去。」她心疼地用指尖輕拭在蒼白臉蛋上的髒汙,語氣是那樣帶點驕傲的溫柔,「您擁有足夠的堅強。」
卻沒料到本來漫著水霧的湛藍瞳眸頓時讓怒意充塞,秀氣的雙眉一擰,她幾乎是榨乾全力來揪起艾妲的衣領,在轉為惶愕的視線下嘶啞地吼道:
「我才沒有妳想像中堅強!艾妲,我需要妳!是妳讓我再次站起來!是妳讓我有活下去的希望!沒有妳的日子我沒辦法獨自過下去啊!
「妳不是說希望我能幸福嗎?我的幸福就是妳啊艾妲!沒有妳的生命我怎麼可能幸福?怎麼可能快樂得起來!
「就算要死也是一起死!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我最重要的一切就在這裡啊!
「不要離開我!艾妲!我才不准妳離開我!這是命令!」
說著,她淚眼婆娑,不顧一切吻上了她的唇,像是就此蓋上不容反對的皇家御印。
猛力磕撞的瞬間,艾妲心底泛起的感動遠遠大於肌膚受創的疼痛,某處的思緒亦逐漸清明,終究明白了她所愛之人內心的吶喊與需要,同時揭開她一直不願去想的渴望。
我也想跟妳在一起,一直,一直,不管是以怎樣的身分。
跟妳在一起的每一天,也是我的幸福,我的快樂。
還有什麼是比拋下妳、讓妳獨自面對悲傷來得無赦的罪呢?
就連死亡也無法抵免罪狀、就連死亡也無法奪走這份思念。
「好的。」唇瓣短暫分離的片刻,她堅決而柔軟的深藍凝視著那張柔弱卻有著同等堅毅的臉龐。所愛之人的臉龐。「這次,我不會再離開妳了,艾蕾可。」
這一次,換她憐惜地吻去她流淌的淚珠,而後主動按上她柔嫩細緻的肌膚。
舌尖纏綿著鹹苦與蜜樣的複雜滋味,互相滲透的氣息是那般令人迷醉。她聽見周圍傳來的呼喝聲,但那不重要;她感受皮膚被子彈擦破的熱辣,可那也不重要。
在她的王者,她所深愛亦是深愛著她的人之前,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渺小、不再重要。
因為她所擁入懷中之人,才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存在。
她知道敵人漸漸合攏,只因目標自投羅網,沒有理由再等待下去;那些惡意造成的痛楚傷害,一點都沒有鬆動牢固的擁抱,反倒為了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殘害,她因此將她深深納入懷裡。
還真自私啊,貪戀著如此短暫的歡愉。
若是就此受擒,終究還是死路一條吧?自己會先被原地處決,然後身為亡國女王的她也會受盡折磨,不是一輩子的軟禁,就是屈辱的死去。
就算有機會逃出生天,從此卻是天人永隔。
這樣,還不如自私一點。
眼底閃爍起溫柔與殘忍並存的精芒,艾妲將亞歷山德莉安娜的頭按放胸膛,護住她的後腦勺;執起了跌落一旁的短刃,她伺機而動,等待著仍在笑鬧的敵人接近,就要做出最後的抵抗──
同歸於盡的準備。
來吧!你們儘管來吧!
不會讓你們,繼續傷害我最珍視的人。
就讓我們在地獄深處,再次重逢吧!
她已擰起了渾厚的殺意,可預想之內的抓扯並未到來,反而是不遠之處傳來的巨響與慘嚎吸引了所有的關注。
「誰?」帶頭圍上兩人的男子怪叫起來。
他四處張望,卻發現本來圍繞在山丘周旁的手下不知何時倒了個大半,而他們身旁群聚著三三兩兩帶著沉重武器的巨漢,正獰笑著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彷彿只要有任何不懷好意的動作,那群高壯漢子就會一湧而上。
情況似乎逆轉了過來。
本來充滿自信能手到擒來的簡單任務,卻遇上了意料之外的伏筆,令隸屬帝國軍方的男子興奮的心情不住跌到谷底,「你、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妨礙國家派下的任務?襲擊軍人的罪是很重的!」
這樣能嚇跑這堆野人嗎?他有些惶懼不安。明明好不容易找到已經追查許久的女王下落,還是在這種偏僻的鬼地方,要是讓女王跑了天知道接下來要去哪找?這可是關於帝國統治威信的問題啊!起初雖然沒那麼重要,但最後要確立統治權威時,女王的頭顱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昭示啊。
可上來捉捕通緝對象的不過就五、六個人,剩下的都被撂倒了,哪裡敵得上多於他們數倍的山村狩獵隊?更何況還有剽悍地拿著撖麵棍的婆婆媽媽跟揮舞著棍棒的年輕小夥子們在一邊盯著。
雙方實力的差距讓他很是猶豫,但為了獎賞利祿,男人硬起氣來倨傲地喊:「好啊,你們知道阻擋帝國軍辦事會有什麼下場?要是你們敢再靠過來別怪我呼叫山下的同伴喔?到時候你們這群野狗一個個都準備去吃牢飯!」
然而,山村居民們在聽到這樣的威脅後,哄堂大笑了起來。
「哈!吃牢飯!好啊倒是找人來綁老子啊!誰綁誰還不知道咧!」「野狗?信不信咱們先把你打得跟狗一樣在地上爬?」「原來還有同伴哩!喂,老子最近獵熊獵膩了,乾脆咱們這次換獵帝國軍怎樣?」
面對這樣無所畏懼的村民,男人面色開始鐵青,只好思索著該如何全身而退,然後再帶大批兵馬回來報復順便抓人。
這時,一名老者從高壯男人群中緩慢踱步而出,赫然是村子裡唯一的醫生,同時也是村中之長:魯道夫‧約朗。
「小子也別欺人太甚,這兩個孩子可是我家族的人,要是動他們就等於是跟整個約朗家族做對,這個責任你擔負得起嗎?」長者慢條斯理地道,悠哉的語氣卻挾著與平常迥異的高傲氣勢,有如一名地位崇高的貴族。
「你算哪根──」「磅!」
一把擊倒那多話的帝國將領,原本在他身旁沉默寡言的男子站了出來,朝老者微微躬身,「抱歉,我們不曉得這兩人是您族裡的晚輩,我們這就立刻離開。」用字遣詞充滿禮貌,看得出他對於老者相當尊重。
他朝著一旁的副手使眼色,而副手不明就裡的詢問下,他悄聲訓斥,「笨蛋,約朗家族是梅爾茲堡家的旁系,現在還握有大部分兵權,你說誰敢跟他們槓上?」男人雖然擁有帝國軍人身分,卻是梅爾茲堡領地出生的守衛;就算後來被帝國徵召,也算是明白當地局勢的人,跟某個突然空降的長官一點都不同。
在帝國尚未完全統治,地方上仍有軍閥存在的現今,去惹上一頭沉睡的猛獅可說是找死的舉動,只有躺在地上的那個白癡才敢這麼做。
副手不住顫抖,在可以說是第二指揮官的男人示意下,他呼喝著同夥的帝國士兵們趕緊撤離,跟著扛起暈得不省人事的長官,與男子一同離去。
眼睜睜看著周遭所有的帝國軍人都退得乾乾淨淨,艾妲與亞歷山德莉安娜一起傻住。
就這樣……得救了?
兩人不敢置信地對視著,彷彿方才的災難不過是夢境一場,根本不曾發生,但艾妲身上的傷痕與她滿身的泥汙卻是那樣真實。
認知到近期之內不會再遇上這般危機,她們原本緊繃而絕望的心神跟著鬆弛;對於倖存下來由衷感到欣喜,歡快的淚水跟著奪眶而出。
在一同朝幫助她們的村民與老者躬身致謝後,就再也忍不住激動的情緒,不顧渾身嚇人的傷勢,金髮的騎士與她的王者再度擁抱在一塊,交換彼此屬於生命的熱度。
在小丘下遠看著的村民們,不禁為此歡呼、甚至吹起口哨來,氣氛相當熱絡而溫馨。
一旁,「嘿,魯道夫老爹,這樣會給你的家族添麻煩吧?」雖然曉得這名不知為何跑來山上定居的老者身分不凡,葛登的父親與他之間的關係還算親暱,多少了解一些老者的秘密。他撓了撓後腦杓,有些擔憂地說:「雖然我很欣賞很喜歡艾達那孩子,可他們身分不是一般人哪,那些帝國軍人不會就這樣算了。」
雖然能保護他們的安危,但這也只是暫時的。
「放心,為了那兩個孩子,值得──何況艾妲還幫了村子不少忙,多少回報點也是應該的。」儘管這兩者之間的分量完全不相符,魯道夫仍是喜聞樂見,一點對於未來可能碰上麻煩的擔憂都沒有,反而有些打趣地說:「你倒是多關心你兒子吧,年輕人這下失戀了該怎麼辦才好哪。」
身為及時帶領正要上山幫忙的村民前來救助兩人的功臣,葛登沒有半點驕傲自豪,有的只是心裡迴盪的無限苦澀情感以及一絲莫名的欣慰。然而,他感覺到有一股輕微力道正拍擊他的腰側,低頭一看,便見那個奇妙的人偶少女不知何時湊到了他的身邊,衣服破破爛爛跟布條掛在身上沒兩樣,卻是充滿豪氣地安慰著他,還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嗚……沒關係,既然不是兄妹,那艾達哥就是最適合守護艾蕾──女、女王陛下的人了。」少年吸了吸鼻子,為自己早逝的戀情哀悼與開解。
「還在艾達哥嗎……算了,就繼續誤會下去也不錯。」
「咦?」
老者卻是笑而不解釋話中的涵義。他晃了晃腦袋,順著花白的鬍鬚,不住感嘆道:「看那身傷……等等治療起來可要花一番功夫哪。」
此時,遠方朝陽正緩緩升起,漫散的曙光輕柔地拱擁著山丘上的兩人,在坡面斜映出好似合而為一的光影,彷彿慶祝這般歷經浩劫而再次重生的喜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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