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尼西跟伊奧席夫父子間的一些矛盾吧？
自懂事以來，就極少見父親笑過。
父親不常有強烈的情緒展露在那張削瘦的臉龐上，就連眼神也是，淡然而接近冷漠。庫勒尼西曾猜想這是否與他的職業有關，回想所看過的工程師除了某些瘋瘋癲癲的傢伙之外，確實有不少人是成天繃著臉，一副『我很忙，少跟我廢話』的不屑神情。
但這難以解釋自己的父親為何會如此，尤其是在他無意間翻看到被存放於書房角落、上頭覆滿灰塵的相簿後，更是無法理解。
相簿裡頭陳列的畫面，主題大多數是一名擁有如天晴般澄碧髮色的美麗女性，正朝著鏡頭溫柔地綻著微笑，少部分則是另一位栗色短髮的俊朗男子那略顯青澀靦腆的笑容；兩人在導都著名的觀光設施裡攜手遊樂，而僅有的一張合照，背景是在一片盛開的純白花海，兩人立於其中互相依偎著，年輕的臉龐泛著幸福而甜蜜的光采。
花上一些時間，庫勒尼西才確認相片中的青年是自己父親的這個事實。記憶裡尋不到母親的身影，但他確信跟那名青年在一起的女性是自己的母親，反而難以辨識從小看到大的父親，畢竟，印象中的父親與朝氣蓬勃的青年時期相差甚大。
清臞、沉默、少有喜怒，鬢邊的白似惆悵的煙絲。明明輪廓是那樣相似，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彷彿失去了靈魂的一部分，剩下空乏而不完滿的軀殼。
到底是在發生什麼事後變成這樣呢？
剎那間，腦海浮現幼時曾詢問父親關於母親的事。童稚天真的話語便得來一句不願多談的無奈，以及痛苦又難過的表情。
可也在那片刻，他才模模糊糊地覺得父親有活著的真實感。
後來庫勒尼西不敢多說。就算年紀尚小，聰穎如他還不了解發生何事，仍隱約明白母親的逝世造成了父親多大的打擊。
神秘的母親就像潘朵拉闔上的蓋子，是父親不願多碰觸的禁忌。
突然，他憶起了有那麼一次，父親如此般展現劇烈的情感變化。
那是在某日，年幼的他抓著各色蠟筆，於一幅空白之中努力塗抹上自以為是夢裡所顯示的奇異景色；費了不少功夫，幾近完成的時候，剛結束工作的父親走進房間，他便興沖沖地捏著圖畫紙的邊角，湊到父親身前，開心地將畫獻給他看。
但父親望著他，卻給了一個，既不是稱讚，也並非疑惑，而是令幼小的他難以理解的神情──似乎摻雜著悵恨、追念與不捨，許許多多情感融匯在一塊的曲折面貌。
這讓他感到迷惑，即便長大後再次回想起來，依舊無法參透那副表情的含意，父親仍是年輕髮鬢卻已飄霜的秘密。
而那幅圖畫終究沒有完成，掩埋在童年的回憶裡。
──想想這或許是他不易跟父親相處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從來不懂父親的想法，就像父親也不懂自己的想法與困惑一樣。
只要同處一個空間就會緊張，因氛圍總是沉悶而壓迫的；儘管知道這不是誰的錯，卻令性格本就纖細的他忍不住逃離。
所以才會這樣吧！面對現在的狀況，自己的反應不過是如此。
──從小看到大，那件熟悉的舊大衣、翻掏出口袋中，那張姓名欄寫注著熟悉名字的身分證件。
伊奧席夫。他的父親。眼前缺了頭顱的軀體的主人。
無名幻獸尖銳歡快的話語依舊在腦海裡迴盪著，鮮血的腥鏽阻卻了所有接收的管道。縱然無數思緒通通擠在一起，但異常明瞭此時思考沒有多大的意義。
再怎麼震驚、訝異，崩潰進而跪倒在地，他卻發現除了幾聲否定的嘶吼外，連眼眶應該泛著的熱燙都感覺不到；一滴情緒至了極處必然產生的晶瑩也未曾蓄積。
連本該在其上的面孔會擺出怎樣的表情都想像不出來。
──他並不憎恨父親，對，從不憎惡。
對於形同陌生人的父親，他沒有期待。
情感從未積累過，又遑論轉化宣洩呢？
指尖輕輕撫過眼角，僅留下皮膚柔嫩而略顯乾燥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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