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企劃】〈窗〉(佛羅倫斯)

    參加Unlight窗景企劃百物語所繳交的文章,對於關於戰爭的一些小小反思。






    屈膝將疊合的雙腿納入雙臂的懷抱,更是盡力與胸腹緊貼,不讓任何一絲空隙有機會存在。她控制全身肌肉有意識地震顫,彷彿想藉由摩擦產生的能量驅逐在體內流轉的低溫分子。

    「該死,這天氣也太糟了吧?」不敢大意讓冰冷的空氣趁隙而入,佛羅倫斯小聲地嘀咕著,以一連串的細碎抱怨來維持意識的活性。

    蜷縮著身子,她將背靠入不甚柔軟的艙房座椅中,葉綠的視線釘在唯一啟動的電子屏幕上。那模糊且不斷跳動雜訊格線的影像,正播送著外頭白雪緩緩飄覆的景色。

    無數冰晶相互反射,交錯堆疊出雪白的閃爍世界,同時映照著她心底某個塵封已久的記憶片段;爬竄心頭的陳年往事,纏繞她遲鈍的思緒,視野好似跟著模糊了起來──

    銀白晶體在金屬格架外緩速降落、沒有太大阻礙而輕易流動的寒氣貼附上裸露的肌膚、儘管齒間格格打顫仍硬是擠出斷續字句來與通訊儀器傳來的機械合成音進行交流。

    「真希望戰鬥服能再設計得保暖點哪,現在這樣還真考驗人的意志力……」

    「還以為妳會覺得最大的問題是在觀景窗呢。」

    「觀景窗要改的話很麻煩,整台裝甲獵兵要重新設計吧?」

    「嗯……這麼說也對。」

    有一搭沒一搭地驅動電波頻率往返交流著,待機的任務是多麼單調而乏味。

    然而,也只有這時能如此苦中作樂地閒聊吧?

    猶記那是在剛成為訓練生沒多久的時期。彼時裝甲獵兵的款式尚未改良,確認對外視野的裝置僅是由強化鋼材交錯焊成的長型窗格,而駕駛艙房也沒設置空調系統,內部的空氣流動皆以此做排導。

    有時出現悶熱難耐的情形,就會抱怨著為何不把它製作得寬大一點;有時透入的溫度實在太低,又會恨不得將所有縫隙全數堵上。

    或許是因為這樣,觀景窗成了訓練兵們拿來消遣的話題之一。就像隨時有辦法激起眾人興趣的共通回憶,令人在隨口討論中短暫忘卻日常的煩悶與貧乏。

    但某些時刻並不怎麼適合就此發洩不滿。

    ──像是揮下利刃嵌進敵人身體濺出血花時。

    ──像是以機槍掃射大量敵軍而感受硝煙熱度時。

    ──像是那腥鏽氣味與痛苦慘嚎透過觀景窗傳入駕駛艙內時。

    ──像是親眼看見帶有濃烈殺氣的人類是如何受傷倒地翻滾瀕死最後漸漸不再動彈時。

    屬於生命曾經存在的證明,一再一再映入她的眼中、鑽進她的鼻間、迴盪她的耳邊。鮮紅溫熱彷彿潑燙上肌膚、破碎銳利的音調好似穿刺著思緒,所有戰場上經歷的一切,絲毫無遺漏地由觀景窗外奔洩侵竄,沒放過任何一條感官神經的激盪,更是盤桓於每個午夜夢迴之中,在無數早晨以冷汗再次記錄它們。

    曾經、曾經存在過的生命在指掌命令下輕易消逝,敵人臨死之前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深烙於網膜深處。

    這該向誰傾訴?這能如何傾訴?

    對於看到同樣景色的夥伴,誰都不願開口多談;用無關緊要的溫度冷熱來掩埋一切沉重的罪孽,或許是隊上眾人不成文的默契──不,或說是大部分軍人的習慣也不為過。

    儘管身為訓練生時只參與過幾場零星爭鬥,但那一切也夠折磨一個人的心智。就算之後成功升格,同時擁有一架新開發的座機──密閉的駕駛艙房、獨立的空調系統、高科技的攝影裝置,不需再直接以全身感受屬於戰場的空氣、赤紅的景色,以及徘徊的哀鳴,卻無法制止過往的夢魘不斷湧入。

    曾在窗外的場景是多麼真實鮮明,對比現今隔著一層的螢幕就顯得可笑。

    不再嗅得煙硝與屍體腐敗的氣味,不再聽聞哀號與咒罵而出的言語,更不再直視人類步向死亡的瞬間。降低的感官刺激,讓她能麻木地壓下機槍射擊的按鈕,對上頭派下的指令更加迅速反應,無須在每個攻擊的片刻多做遲疑的停頓。

    這樣很好。她想。能精準地執行命令,才是一個軍人必須具備的能力。

    戰場上從不需要情感豐沛的人類,要的是沒有感情的殺人工具。

    恐懼減輕了,痛苦降低了,但有的時候又會懷念起那嵌附於機甲前端的橫長格窗,以及刻劃於外頭的景象。

    儘管會心生怨懟、即使會讓惡夢折磨得痛苦不堪,可那樣才有實感,明白自己奪去的是人類的性命,而不是抹消電子畫面中由像素所構成的人形圖像。

    一旦掠奪同樣物種生存的權利,無論有無所覺,便是不可饒恕與原諒的罪愆,連一丁點想重來的資格都沒有──

    本就不能回頭,怎麼可能回頭。

    滿懷覺悟地成為殺人犯,讓無數鮮血與慘嚎來控訴罪行,切身感受到名為死亡的真實,背負起重重荊棘鎖鏈與夜晚高歌的魔魘,在每個空隙讓懊悔與歉疚煎熬身心──

    如此,或許才有自身屬於人類、仍是人類的真實感受。

    還真是自虐。勾起嘲謔的唇角,眼睫微微顫動之際,她的思緒又翩浮到天寒時偶爾與搭檔交流的片段。

    天南地北、毫無營養可言,只是為了填塞空白才存在的模稜字句,波長訊號間輪遞的獨特默契,難得可以輕鬆談笑的少數時刻。

    對比身處沙場那肅穆而壓抑的氛圍,這樣平凡的相處顯得稀少而彌足珍貴。

    也因此,儘管氣溫低到能凍傷鼻頭、凝結血液,卻是打從心底騰升起一股暖流,再怎麼凍寒依舊會有某處溫暖涓涓流淌。

    蜿蜒注入乾涸的精神、滌洗積累的沉鬱之氣──

    微小但難能可貴的幸福源流。

    懷念著那過去的零星段落,意識恍惚間,她伸手觸動位於一旁的通訊裝置,乾裂的唇瓣硬是擠出模糊問句:「嘿,妳在嗎?」

    良久,回答她的僅是無法解讀的刺耳雜訊。

    「果然……嗎?」

    佛羅倫斯苦笑著再次環起雙臂,將首深深埋入獨自一人的擁抱之中。

    呼吸逐漸平穩、趨緩,終至微弱。

    終至全失。


    漸暗的天色令冰晶映射著黯淡微光,依然啟動的電子屏幕忠實地撥送這一切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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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窗景企劃



    在吉普車〈Jeep,四輪的車子,尤其是指不在天空飛行的交通工具〉上,一高一低的人影正在交談著。

    「我們要去哪裡呢?」坐在副駕駛座的矮小陶瓷人偶問道。

    「不知道呢,不過大概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手執著方向盤,嘴邊叼著菸的女子漫不經心地回應。

    「嗯。」沒再多追問什麼,彷彿對於身旁的女性有著極高的信任,小小的人偶少女只是沉默地望向前擋風窗外的景色。

    黃土構成的地平線橫在天際,單調得好似再無其他裝飾。

    路面顛簸,車身不斷被碎石頂起摔放。

    坐得極不安穩,風景沉悶乏味。

    儘管如此,旅程還是要繼續下去。

              

    就這樣跟著佛羅倫斯跑去旅行了,我們要尋找自由。

    所以,拋下了所有責任。

    就別來找我們了吧。

    還有,對不起。

    我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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