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3日 星期一

【賀文】2013母親節賀文 (瑪格莉特&庫勒尼西)

    算是對自家瑪格與尼西母子之間的一點小開解,希望兩人能解開誤會,於是寫了這篇文章。

    因為開頭是在母親節時PO的,所以就當作是獻給瑪格的母親節賀文了。





    猛然從夢中驚醒,少年坐起身子,微微喘息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令額前栗色的髮絲糾結在一塊,黏膩得很不舒服。

    到底……怎麼回事?

    儘管憶不起方才夢境的內容,他還是不由得慌亂了起來,心臟不斷怦咚怦咚地狂跳。

    好像……有什麼事情被遺忘了?

    他努力地在記憶的河流中回溯探查,卻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此時,深灰色的幻獸從異空間竄出,湊到他身旁,腥紅的三對眼雜著探詢的意味,直直地盯著他瞧。他知道深淵雖與自己心意相通,但無法細膩地感受清楚他紛亂的情緒,問牠自己的狀況也沒什麼用處,就啞然輕笑,撫了撫牠滑溜的腦袋,說了聲:「沒事。」

    看著牠狐疑不信的目光,少年搖搖頭,無奈地道:「不想了。我睡總行了吧?」而後重新躺回柔軟的床鋪上,拉上薄被,閉上雙眼。

    但沒來由的煩躁不停襲來,干擾他的睡眠。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思緒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在發現即使自己盡力不去想任何事,心中仍有莫名的東西正翻騰喧囂著,他便明白今夜可能難已成眠了。

    果斷地起身,不自覺抬頭望了窗外那輪詭麗的明月半晌。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那奇妙的月光似乎預示著什麼,卻也說不上來。

    思索了片刻,想好要去做什麼後,庫勒尼西揪起櫃上疊放整齊的外袍,隨意披上,即推門而出。

    深灰色的幻獸見狀,扭動著狹長的身軀,不發一言地跟在他身後。

                           

    灰暗的廊道上,沒有點任何燈。少年憑藉著從大片落地窗灑落的明亮月光,辨別出前往目的地的道路。

    異樣的煩悶依然糾纏著他,儘管想透過吼叫來宣洩,但此時夜已深,以他的個性,決計做不出這種擾人的舉動。為了盡快消除這股不適,庫勒尼西咬牙加快前進的步伐,令鞋底發出瑟瑟的磨擦聲。

    過了一會兒,總算抵達了餐廳的門口。他毅然決然走入,跟著拐個彎,進到一旁的廚房。

    連燈都忘了開,靠著小窗透入的希微光芒,他開始在位於備料區的冰箱中,翻找著與他快要遺忘的記憶中,相應的乳白色液狀瓶裝物。

    不久,他便從邊籃中覓到所求之物。一把提起,裡頭乳白的液體也隨之晃蕩。先一手扶住底座,避免不慎掉落,他才開始端詳著手中冰鎮後的牛奶,有些困惑地搖了搖。

    現在……該怎麼做呢?

    他的打算本來很簡單,就只是想弄杯溫牛奶,來幫助自己入眠。猶記自己年幼時,嘗有因被詭異的幻境嚇醒而睡不著,起來哭鬧,父親弄了杯溫牛奶給自己喝,從而熟睡的經歷;也曾在書中看過,溫熱的牛奶具有安穩心神、助眠等功效。

    但他手中持有的是冰的牛奶,喝下去大概腦子會被凍醒,更加睡不著。這樣的實際狀況,嚴重地打亂了他的計畫。

    要怎樣才能把牛奶弄熱?

    試著在自己腦中所擁有的龐雜知識中,搜索著可以解決目前困境的方法,卻在攪盡腦汁後,沒尋到一絲半點的線索。

    這也怪不得他,出生於家家戶戶皆有機械管家打理生活起居的導都潘德莫尼,生活上的瑣事都不需要自己去費心,只管交給機器來處理。在此般環境下長大,自然不會去操心『如何將東西加熱』這樣的小事。

    也因此造就了他現在的窘境。

    苦思不已,他瞄見在自己周圍悠閒地遊晃著的深淵,一副完全沒有想上前幫忙的模樣,心底對牠的些許期待隨即幻滅。

    煩惱了好一會兒,正當少年決定放棄他草率的計畫,把牛奶擺回原位之際,一道熟悉的嗓音鑽入他的耳中──

    「是誰?」

    『喀』地一聲隨之響起,庫勒尼西的心跳也跟著快了一拍;已習慣黑暗的雙眼,被突如其來的光線所刺激,瞳孔不受控制地縮了一下。眨巴了幾下,才調整好焦距,看見周圍本來只有模糊輪廓的景象,紛紛展現出原貌。

    雖然這猝不及防的改變讓他亂了陣腳,但真正令他心驚的是聲音的主人,他最害怕去面對的人。

    儘管如此,自己也不能不應不理,這樣太沒禮貌……而且對方還在門口,自己也沒辦法趁機溜走。

    只能……面對了嗎?

    深深吸了口氣,他緩慢地迴身。恍惚間,他感覺這過程似乎過了一世紀那般漫長。直到看見來人的身影,他的心跳又硬生生漏了一下,本來做好的心理準備也跟著潰散不成軍。

    「原來是你啊。」天藍色短髮的女子環著雙臂,朝他走近,淡紅色的眼裡浸著莫名的笑意。

    望著逐漸逼近的女子,少年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不過心中某種不想讓她瞧出自己真實情緒的倔強,支撐著他的心神,令他能強自振作,勉力支起一個微笑:「晚上好,瑪格莉特小姐。」

    瞅見他身旁幻獸不安地亂竄的模樣,就知道他這副鎮定是裝出來的。但她不戳破,只是問:「這麼晚了,不去睡還在這幹嘛?」

    「有點事。」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提把,他壓下心中的緊張,反問:「那瑪格莉特小姐您呢?」

    「實驗室裡的咖啡沒了,我來找看看有沒有其他提神的飲料。畢竟研究要進入最關鍵的時刻了,那兩個人要是太睏而搞砸了可不行呢……」相較他的拘謹,瑪格莉特很自然地答道。目光瞥到少年捧著的牛奶瓶,立刻猜到一個大概,「那你……應該是睡不著來找喝的助眠?」

    對於對方的猜測之精準感到訝異,但想想也是合理的範圍,於是他吶吶地點頭:「嗯……是的。」

    「還呆站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難道說,你不懂怎麼把牛奶用熱?」儘管是疑問句,她的嘴角卻勾起一個肯定的弧度。「侍者們也不在,沒辦法請他們幫忙呢。」

    「呃……」這樣揭短的話,直接命中紅心,令庫勒尼西瞬間害臊了起來,白皙的臉頰渲上淡淡的紅暈。不知該如何辯解,到最後只能含糊地應一聲是。

    看到少年這羞赧的模樣,瑪格莉特心中漾起一圈圈奇妙的漣漪。腦中靈光一閃,她泛起促狹的笑容,趨前趁他鬆懈的片刻,俐落地奪過他手中的家庭號牛奶罐。

    「诶?」手上的重量一空,他當下愣了幾秒,而後不解地望向做出這莫名舉動的女子。

    「先坐下吧,我來幫你。」拍了拍少年的臂膀,瑪格莉特單手拎著牛奶罐,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就逕自走到材料處理區,開始尋找能盛裝牛奶且便於加熱的容器。

    庫勒尼西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況反應不過來,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得做什麼,連忙急道:「這、這怎麼好意思麻煩您!」說著,上前欲拿回身為問題開端的牛奶罐。

    深淵也會心地衝了過去,卻被瑪格莉特隨手召出的縮小版地獄獵心獸給擋住,無法前進半分。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朝他擺了擺手後,她若無其事地端起一個小鐵鍋,將牛奶注入其中,「一下子就好了,先坐著吧。」

    曉得無法阻止她的行動,少年只能輕嘆口氣,從廚房中的小餐桌邊──這是布勞為了放置餐點,以及和其他侍者聊天喝下午茶所用的──拉出一張椅子,依言坐好。

    為什麼遇上她……自己會變得如此被動呢?他無奈地想著。

    與邊哼著小調,邊轉開瓦斯爐的旋鈕、調整適合刻度的女子不同,庫勒尼西相當不自在,心中的焦慮,完完全全體現在僵硬的坐姿上。她游刃有餘的態度,令他倍感壓力,甚至還產生兩人周圍的空氣是全然不同的錯覺──瑪格莉特是活潑輕快的,他則是沉鬱凝重的。

    在此般詭譎的氛圍下,神經纖細如他,認為若不講些什麼,自己可能會溺斃於名為尷尬的泉中。

    迅速想了個不怎麼重要的話題,他重整心態,做好準備,而後故作自然地拋出:「對了,我記得您也是出生於潘德莫尼的吧?為什麼會……嗯,處理這些瑣事呢?」

    手持調羹,為了不讓牛奶焦掉,她緩緩地在鍋裡畫著一圈圈的圓,又一面回頭答道:「可別小看我,能夠掌握廚房的人才能成為高級工程師唷。」

    「呃……」對這答案感到汗顏,又覺得有什麼不正確:「我記得這是在說鍊金術師……」他想起在某本書中看過這句話,但主詞不一樣,讓他忍不住吐槽。

    「唔……反正只要能把基礎搞定,要成為什麼師都沒問題的。」瑪格莉特不介意他的糾正,乃至隨口解釋著:「廚房操作可是基礎中的基礎──不管是對於母親或是工程師,精通基礎都是必要的喔?」

    明明是隨意說出的話語,卻讓少年瞬間炸毛,本就不平穩的心湖中,激盪出更加張揚狂暴的水花。

    她……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母親、工程師。這兩個關鍵字是如此熟悉,甚至深深地咬入他的記憶中。

    這還是從她的口裡蹦出。讓他不免懷疑──

    難道,她一直在跟自己裝糊塗?

    那自己……是為了什麼一直忍耐啊!

    剎那,剛取回所有記憶時的黑暗陰鬱,紛紛蜂聚,呼吸也跟著沉重了起來;情緒像難馴的駻馬般鼓譟嘶嘯,令他想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質詢出他最想得到的答案。幸虧殘存的理智化做韁繩,勉強駕馭住高昂的衝動,也因此沒釀成雙方直接槓上的糟糕事態。

    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主子的狀況有異,深淵扔下正與之纏鬥的獵心獸,迅猛地滑回他身旁,目光鋒利而警戒地泅泳著。

    揪著胸前的衣料,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纖長的指尖輕輕抹上深灰色幻獸冰涼的軀體,試圖藉此平復自己的心情。

    儘管背對著少年,但漂浮在一旁的浮動記錄儀,以鏡頭看清了一切,他所有表情的轉折皆無所遁形。

    她當然想過,自己的話可能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可是不這麼講,是無法改變現況的。

    瑪格莉特露出有些寂寞的神色。

    反正,最糟也不過是令誤會更深,那孩子更加不諒解自己罷了。沒什麼,自己承受得了。

    但現在,這一刻,是最有可能逆轉的絕佳機會。

    思索了一番後,瑪格莉特下了某個決定。神態鎮靜地關掉爐火,直接扣起鐵鍋,將鍋中物倒入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鋼杯。

    捧起冉冉冒著輕煙的杯子,她轉身走到餐桌邊,「已經好了,趁熱喝吧!」說著,把鋼杯輕放桌上,推到少年面前,而後拉出他對面的椅子,身姿輕盈地坐定。下頷抵在撐於桌面而順勢交叉的掌背上,如往常一樣微笑,她沒有顧忌地直瞧著少年。

    煙霧瀰漫,他的面容被籠得模糊不清。

    心不在焉地點頭,他提起杯把,垂首啜飲著熱得剛剛好的牛奶,不去看她,同時在心裡盤算,待會兒該怎麼與她交流會比較好。

        如今,這種情勢,是最有可能問出答案的關鍵。

    沉凝了一會兒,正當他做好決心,放下鋼杯,意欲開口時,瑪格莉特看出端倪,先發制人,直問:「對了,其實我很想知道你最近為何都避著我呢,說說看如何?」

    「咿?」錯失良機,落得下風,令庫勒尼西方寸大亂,正要說出口的話也跟著吞回肚子裡。「我……」

    不等他辯完,瑪格莉特又講:「該不會是取回記憶後,想起我對你做了什麼事情?」她端詳著再也維持不住平常冷靜形象、開始驚慌失措的少年,漾起一抹戲謔的淺笑:「難道……你原本是我的小男友,結果我拋棄你之類的?所以才躲著我不見面?」

    「不是的!」聽到這話,他立刻面紅耳赤,整個腦子糊成一團,完全無法思考,只能著急地否認。「不是這樣的──」

    「啊,說得也是,你的年紀也太小,就算是失憶前的我,應該不會做出這種摧殘幼苗的事呢。」她態度有些輕挑地回道。

    此話一出,他便認為對方壓根兒不打算認真與自己談,只是尋自己開心,而且還開這麼惡劣又不莊重的玩笑,庫勒尼西心中那如岩漿般熾騰煩囂的情感,就再也遏制不住,通通噴湧而出──他猛力往桌面一拍,身子順勢立起:

    「別胡鬧了!事到如今,妳還想繼續裝傻下去嗎!」他吼道──儘管聲量只比平常略大些,卻還是將他的怒氣展露無遺。

    胸中燃起熊熊怒焰,處於這種狀態之下,他發現自己能無畏地瞪視著眼前的女子,以往的膽怯皆盡消散。

    望著他遍染憤怒的深褐,瑪格莉特倏地愣住。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第一次看見這個平時溫順沉靜的少年,展現如此激昂的情緒,甚至連往常慣用的敬語都丟到一旁,吼出這麼直白又針對的話。

    她突然感到後悔與自責。本來只是想讓場面輕鬆點才會如此開場,可自己居然錯估了少年的脾氣,以為那種玩笑話還在他的忍受範圍,殊不知自己對他的了解仍不足,才造成現在這般難以挽回的局面。

    自己真是,不適合以那個名自居哪……

    不過……即便對接下來的舉動沒個底,她無論如何都得繼續談下去,否則不只浪費這難得的機緣,未來兩人之間的關係肯定會更加惡化──身為一個實事求是的研究者,以及……不管身份是什麼,都不會樂見這種情況的。

    於是乎,就算原先的計畫被徹底打亂,她還是硬著頭皮,盡力維持原本的笑容,「為什麼說我在裝傻?這是很嚴厲的指控呢。」但唇角卻微微顫動著,難掩心虛。

    不斷思索解決的方案,卻發現平常靈動敏銳的思緒,如今像河道被堰塞的水流一般,阻滯難暢。儘管心如亂麻,可她的人生經驗較之少年也是豐富許多,表情沒露出太大的破綻;正在氣頭上的他更是無法察覺有異,暴漲的情緒早已淹過僅存的理性。

    聞言,卻又像突然恢復冷靜般。庫勒尼西垂下頭,輕笑道:「呵,妳早就取回記憶了吧?難道裡頭沒有半點與我相關的畫面?」看不清表情,但話語所挾的溫度似乎昇華到另一層次──看似清冷,實則內蘊著極致灼熾的青燄,步步逼近靈魂的燒烙,直令聽者為之震顫。

    瑪格莉特說不出話來。少年這副比怨憤更加深重的模樣,讓她的喉嚨宛如被棉花梗住般,再也擠不出一絲聲音。

    而她的欲言又止,在他心裡被解釋成另外一個樣子。

    「無話可說?或是根本沒有與我有關的記憶?」嘴角扯起一個自嘲的弧度,「也是……畢竟對妳來說,我只是妳那瘋狂實驗下的犧牲品──一個白老鼠,又怎能奢望科學家記住自己的樣貌?」抬起臉,再次直視著她;清秀的臉龐漾著淺笑,眼神卻恍若燃燒過後的餘燼,飄盪著死寂。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聽到這番話,瑪格莉特便知道少年對她的誤解有多深刻。她急著想開口辯解,但原本蓄積待發的字彙,在此時竟通通擠在一塊,亂了序,怎麼也無法組織起來,進而吐露出任何解釋的語句;本來漂浮於身旁的金屬機械球,也落於桌上,開始滴溜溜地轉著,而指示燈毫無規律地閃滅。

    無視於女子的緊張,一旁,幻獸深淵的模樣逐漸改變,身上那詭異的花紋慢慢延展、擴張;三對眼緩緩拉長、變形,血紅裡透著狂亂的暴虐。牠不斷逡巡於主人周圍,好似在等待出手的時機,將上門的獵物一一撕碎。

    而蠱惑般的話語,自少年心裡響起。

    『來吧!來吧!說出你心底最深處的疑惑吧!』

    「哪,告訴我吧,為什麼要那麼做?」

    『然後──』

    「為什麼要選擇我當妳的實驗品?」

    『陷入更深層──』

    「難道我就是做為妳的實驗品而出生的?那當初為何要生下我?」

    『更黑暗的深淵吧!』

    質問的語調逐步攀升,最終積到無法抵擋的高度,伴著憤怒,挾著怨恨,潰堤而出──

「妳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扔下我就逃了?妳知道後來我活得有多麼痛苦嗎?妳知道嗎!」

最後一句話好似費盡了所有力氣,語畢,庫勒尼西再也站不住,腿一軟,身子便如斷線的風箏般,直直墜跌回椅上。

呼吸粗喘著,心底一陣疲憊湧現,他不去看、也不想去看眼前人的神情,只是逕自閉上雙眼,腦海裡頓時浮現來到這世界以後發生的種種情節。

    ──他是聖女之子從暗房裡帶回來的。

    當時宅邸裡僅有七名戰士,而他便成了聖女之子麾下第八名戰士。但與其他戰士不同的是,他並不擅長控制自己的力量,在戰鬥中,時常被動地讓和自己一起來到此處的異界幻獸暴走、肆虐著;因為表現不穩定,容易拖累一同戰鬥的夥伴,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就連任務的進行也常受到相當程度的影響。

    儘管自家的聖女之子並沒有責備過他,也沒將他排除在戰鬥成員之外,更甚之隊友也很少抱怨他什麼,可他仍是對如此扯後腿的自己感到深深的自責,認為自己完全不適合當一個戰士,遑勿論取回記憶、返回現世。

    不斷累積的自卑感令他軟弱,而怯懦的心境讓他的表現每況愈下。

    但就在他連最擅長的防禦也維持不住,被頭頂著茸菇的黑兔子給重創時,恰巧與他組隊的天藍短髮女子再也看不下去,一上場便發動最強的攻勢,將還在那耀武揚威地蹦跳著的凶兔給一擊送上西天。

    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之下,她若無其事地踩著優雅的步伐,走向跌坐在地的他並撐著膝蹲了下來;淡紅色的目光有些慵懶,沒什麼好氣地開口直道:「我說你啊,不會感到不好意思嗎?要像這樣不斷扯後腿到何時?就算大小姐不在意,替你收拾殘局的人可是會厭煩的喔。」

    不顧他變得慘白的臉色,她兀自起身,環臂,睨視著他,「如此無能,根本就不配稱為戰士。再這樣下去啊,你乾脆待在宅邸裡留守好了,省得給別人添麻煩呢。」

    直接而不留情面的話語,宛若擊發的子彈,直直貫穿他的胸口,僅存的尊嚴應聲碎裂。即便想反駁,卻清楚女子說的是事實,若是爭辯也只是無理取鬧,反而會把場面搞得更難堪;倔強如他,只能抿緊蒼白的唇,撇開視線,不發一語。

    「不甘心嗎?」銀鈴般悅耳的嗓聲再次響起,「那就想辦法證明給我看吧,證明自己並非無能之徒,這樣我就把話收回去。」

    有些譏諷,卻參雜著些許激勵的語氣,令他感到困惑。當他愣愣地抬頭,再度尋向方才斥責自己的身影,卻見她不知何時已走至正一臉古怪的自家大小姐身旁,背對著他,又輕聲說:「當然,你要尋求幫助也無妨。身為工程師,同樣能召喚異界生物,或許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力量也不一定。」語畢,不待他反應,便和聖女之子頷首,道了聲:「大小姐,我先回去了。」

    得到一個點頭,她立刻喚出地獄獵心獸,手腳俐落地乘上,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呆望著她離去方向的聖女之子與兩名戰士。

    過了一會兒,「大姊還真彆扭呀……」戰鬥成員之一的獨眼金髮青年苦笑著叉腰,而後向自家主子道:「大小姐,我們也回去吧?」又像想到什麼,扭頭望著他,扯起一個露出犬齒的爽朗笑容,「吶,就像瑪格大姊說的,戰鬥方面要找人幫忙也行喔?我們同樣都是戰士,別這麼見外。就算是新來的,只要開口,大部分人都樂意幫你,畢竟咱們有一樣的目標嘛!別自己憋壞了。」

    來到這世界後,第一次有人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令個性閉俗的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訥訥地點頭應好。

    然而,這次的事件倒是他與瑪格莉特,實際上的第一次交流。雖然發展有些詭異,可也很大幅度地改變他的想法,連帶使他的生活多了許多變化。

    在這之後,他做了不少心理準備,便鼓起勇氣,有些不自在地去請教曾暗示過能幫自己忙的藍髮工程師關於自身能力的控制方法;在她看似隨意、實則有不少用心之處的指點下,加上自己的努力不懈,他日漸學會與異界幻獸溝通的訣竅,進而掌握由深淵攜來的強大力量,在戰鬥中,逐步發揮自己的潛力,成為聖女之子麾下不可或缺的戰力之一。

    同時,不擅人際交流的他,也嘗試去與一些戰士搭話,在歷經不少次結巴或是太害羞以致落荒而逃的窘境後,倒能和某些夥伴正常談天,雖無法打成一片,卻比以往只有孤單一人的情形長進許多。

    可以說,這些改變是在那次的事件後緩慢發生的,儘管中間發生很多事,但瑪格莉特的話確實起了關鍵的作用,不只激起他屬於少年那種不願服輸的血性,還讓他稍微改掉習慣獨自煩惱的孤僻性子,願意多和他人討論。

    此般轉變,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深深影響他在宅邸的生活,並且幾乎都往好的方面發展。也因如此,他對於造就這樣變化的女子懷有淡淡的感激與欽敬──即便她曾說這只是舉手之勞,可發現她有幾次是放下手邊的實驗,假借要對幻獸進行研究取樣之名,行暗中指導之實,就令他心裡不住感動;在與瑪格莉特相處的過程中,她所展現的豐博學識,以及敘說自身學問時的自信光采,也讓對知識有同樣熱忱的他,聽得津津有味,更是由衷信服。

    過了一段時日,聖女之子便湊足了足夠的靈魂碎片,讓身為愛將的他先許多戰士一步取得記憶;當他透過儀式,尋回第一段記憶後,赫然發覺裡頭竟有女子的身影,還佔著他生命中特別的位置──他年幼時曾偷溜進父親的書房,並在無意間翻閱到相簿,從其中一張照片窺得早已逝世的母親的真面目。那是一張三人的合照,畫面中看起來比現在年輕許多的父親抱著仍是嬰兒的自己,另一手則輕摟著一旁的女子,兩人在盛開的花海前漾著幸福的笑容;照片背面則用鉛筆小心翼翼地刻著『全家福』三個字樣。

    如青空般澄淨湛藍的髮絲、盪漾著晶瑩光澤的葡萄柚色瞳眸、與名字相互印證的溫潤面容,在在勾勒出母親的完整形象,同時也與在這世界所相識的女子分毫不差,令他有十足的把握,在死者世界的瑪格莉特正是他的母親。

    為此,對於自己擁有此般既優秀、又美麗的母親,他除了原本的景仰外,更添了不少驕傲,以及淡淡的孺慕,卻也在心底埋入疑惑的種子:為何她會到這個世界來?自己的母親到底有什麼強烈的遺願尚未了結?還有她是否早已知曉自己便是她的孩子?如果是的話,她是因為這樣才會對自己這麼好嗎?

    但他不想破壞兩人相處的現狀,於是將所有的困惑與猜測,通通壓到心裡最深處,不敢輕易詢問。即便瑪格莉特在他心中的地位有所改動,他還是戰戰兢兢地盡力維持不變的態度,沒讓人發覺到有什麼不對。

    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平衡,隨著時間推移,以及記憶恢復,他對母親的好奇愈發強烈;即使從第二、第三段回憶裡再也尋不見有關她的線索,甚至還因為逐漸瘋狂的日常、怎樣都踩不到支撐點的掙扎、驟見死亡的恐懼、無名幻獸的殘暴,而有一段時間陷入難以喘息的陰霾,卻仍無法掩住日漸升騰的思慕。

    母親就在這個世界,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知道自己沒有感受過任何愛的往事,好幾次想放棄身為戰士的身分與莫名想回到那無聊世界的執著,他就用『若是母親仍在世的話,自己會怎樣?』將瑪格莉特套入,懷想一個美滿的家庭生活、一個不可能的夢,緊緊捉著當作是從天上垂下的蜘蛛絲,拖著綑綁全身的沉重枷鎖繼續反抗。

    本來可以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地拚命掙扎,可這點構築在虛幻細絲上的堅強,卻在取回第四段遺失的記憶後,被毫不留情地扯斷;應聲墮落,無力去指揮手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墜入更深層的地獄──

    從記憶中的機密文件中得知,母親正是讓自己的人生變得糟糕透頂的真正兇手。

    宛若要取得邪神的歡心,名為瑪格莉特的高級工程師將親生的孩子當作那瘋狂而禁忌的實驗祭品,意圖換取某項不為人知的報酬,狠心地將他獻祭出來,最後也就落得被導都毫不留情地抹殺掉的下場,只留下一份彷彿在嘲笑他人生的研究報告。

    一開始就被弄瘋了。

    再怎樣拚命都扳不回那條註定脫軌的曲線,所有的努力皆為愚蠢的枉然,結局打從一開始就無法改變。

    熱燙的心瞬間冰冷,凍得有如極地的萬年寒冰。自己所懷抱的夢顯得可笑,一切想像都在『真相』面前被狠狠擊碎,拼湊不回原形。

    唯一剩下的,只有滿腔的怨恨、憎惡與絕望。

    但仍有一縷在灰燼中,倔著不想熄滅的火星──

    早已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任性孤僻的孩子,來到星幽界以後,他有了不少的成長,學會思考,以及更廣闊的視野。因此,他最後決定在母親坦白,或者是遇到適當的時機前,隱忍住心中想問個清楚的衝動;躲避著她不見,也是為了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不讓魯莽的魔鬼毀了一切。

    畢竟,在此界與瑪格莉特相處的點滴是無法抹去的;對於她的好感、仰慕、欽敬以及渴念,都是確實存在的,也是這些情感,令他心底還懷著一絲希望,並未全盤認定她就是回憶中那將孩子當作犧牲的狂人。

    於是,他才會在這裡,吼出他淤積已久的疑惑,期待能得到一個答案。

    當然有想過,用這麼惡意、沒經大腦思考又咄咄逼人的糟糕話語,能得到的回覆,是好?是壞?他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沉默下去,繼續面對那無盡的惶恐與猜疑,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會痛?不會痛?無所謂。反正再怎麼糟也是如此,還有什麼比他所待的深淵更黑暗的地方?

    寂靜仍舊瀰漫整個房間,在走馬燈般飛速的回想中從沒間斷,以君王似的姿態逕臨於兩人之間。無聲地,結束所有慨想,庫勒尼西的心終比方才鎮靜許多;等待回應的同時,垂首在心裡默數過去的秒數,不讓時間那麼難熬。

    一、二、三、四……對面依然沒有任何聲響。

    五、六、七、八……沉默換來更為深重的心緒。

    讀數遞增,時光漸逝,心底那一絲代表著期盼的火苗跟著漸變微弱,瀕臨熄散邊緣;掩不住深深的疲倦與失落,對瑪格莉特那稀薄的信心以一種緩慢而堅決的速度開始崩塌。

    只是想要一個交代,卻換得幾近默認的殘忍回覆。

    其實他早就猜到會是如此,況且冷靜下來以後,更覺方才自己衝動之下所吐出的語句太刺耳,就連自己可能都無法接受、正常回應,何況接收者是個性比自己狷傲不少的瑪格莉特?沒立刻翻臉走人就不錯了。也是自己太過天真,才會期待對方反駁自己的控訴,給他一個維繫美夢的理由。

    但現實卻掄起沉重的鈍器,狠狠地當頭砸落,敲得他頭破血流,不敢再對此懷抱任何奢望。

    『怎麼能就這樣結束?』幻獸不甘心地纏繞上他的身子,『這女人帶給你太多痛苦、煩惱,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應該要加倍報復回去!這樣才能彌補你的損失!』

    『快點、快點!給我你的憤怒!殺意!看我把她撕成碎片、碎片咿哈哈哈!』


    莫名的怒火竄入心頭,他知道這是深淵最為直感的情緒──抑或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卻硬是壓下,帶著死灰般的重量,在心底輕聲道:『別鬧了,受過一次傷就夠了,用不著一直去找虐。』

    就這樣,結束吧!結束這場宛若荒謬鬧劇的對話,反正情況不會再有任何改變……還是讓我回到那幽暗的地方繼續閉居吧!至於之後的事,我也不想再多管了。他悄悄闔上眼瞼,這次不再是追念,而是對於曾是自己母親的工程師女子深深的失望。

    ──妳知道後來我活得有多麼痛苦嗎?妳知道嗎!

    自從庫勒尼西用憤恨的語調喊完那簡直是發洩的問句後,她就被深深震撼,久久無法吐露出半個音節,思緒也呈現空轉狀態。

    其實瑪格莉特早已從聖女之子那兒得知關於自己孩子的成長經歷、悲傷的過往。在聽到當下除了驚訝、心痛與不捨外,更多了對於少年近來避開自己不見的行為了然;儘管心中有無數的懊悔和自責,卻也在之後更加堅定要化解兩人間嫌隙的決心。

    她從來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主動出擊去改變、扭轉一切,才是她的風格。

    於是,在這個機會到來之前,她不斷在腦中沙盤推演,去猜測庫勒尼西的想法,同時攪盡腦汁思考該如何應對才能達成最好的效果,怎樣的話能夠引導出最正確的結果。

    憑藉著自身的聰明才智,逐步去完善心中的計畫,同時也耐心蟄伏,等待適當的時機。

    一點點也好,只要能夠改變這糟糕的現況,不管要她做什麼都好,而自己是否會被厭惡倒不在考慮範圍內,她所祈願的只是那孩子的痛苦能減輕,不要因為可笑的誤會而在心中繼續折磨自己。

    儘管自己在對談中一步走錯,後面的節奏跟著踏亂,路線已偏移到一條未知的道路上,之後的一切再也無法預測,但瑪格莉特仍不想死心,眼睜睜看著可能性完全消亡。

    怎能這樣就結束?

    但又該如何挽回?

    看得出圍繞在少年周旁深沉的絕望,同時也清楚不管說什麼都難以改變他所認定的『真實』──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裡,瑪格莉特早認識他骨子裡深埋的固執,知曉普通的話語是無法撼動少年深信的事物。

    怎麼聽不出他話裡濃重的寂寞、對她深痛的譴責?

    可要用怎樣的話術開解?該循怎樣的理路析明?

    怎麼做才能釋清一切誤會?

    饒是她聰明絕頂,仍思索不出有用的答案。

    當瑪格莉特還在猶豫不決時,庫勒尼西彷彿受夠了這凝滯的氛圍、帶給他窒息感的沉默,輕輕晃了晃腦袋,便打算離開此處。

    「若沒什麼要講的,那我就先告辭了。」他邊說邊起身,繃緊的神情終有一絲不甘,卻垂著首用加快的步伐試圖掩蓋。

    發現少年即將離去,她的心情又比方才更加緊張,頓時一句話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等一下!」

    想收回卻來不及,話出口時她就已聽不到那著急離去的腳步聲,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撲通撲通的熱烈心跳,鼓般的回音恍若由內貼著耳膜似瘋狂奏起。

    叫住了?停下了?

    卻是不敢轉頭去確認,害怕看到那孩子的表情,擔心那是厭惡、嫌棄的,這樣自己會再也沒有勇氣。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到底該說什麼來挽回?

    先前準備好的話語,在此刻全無用武之處,畢竟所有的辯解在他的質問下都顯得軟弱無力,不攻自破。她發現自己懂得人心的弱點、知曉許多交際的話術,但始終不明瞭少年的心;死亡帶走的不只是她的生命,更無情地剝奪了未來能與孩子生活的點滴時光,錯過能夠了解孩子的機會。

    我不懂自己的孩子,是的,到現在仍然不懂。

    空有母親之名的我,究竟能改變什麼?

    但我得做點什麼,不行就這樣畫下句點。

    急切昇騰到極處,反而凝華為平靜。

    當腦袋一片空白,一切思緒停擺之際,有句話很是突兀,也極為自然地由她口中逸出:

    「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患有致命的心臟疾病。」

    不用辯駁、何須辯駁?

    與其拆解謊言,倒不如給予真實。

    「帶著孩子到處尋訪導都有名的醫學權威,得到的總是以當時醫療科技只能讓孩子多活幾年的回答。」

    從旁推敲、迂迴刺探、華麗的飾語、浮誇的辭藻,通通不再需要,這不是場辯論大賽,放下無謂的尊嚴,只管將最確實的心聲道出。

    「她怎麼能接受這個事實?自己孩子生存的可能性將要被剝奪了,還沒見識過這個世界就得永遠離開,這令她怎麼接受?」

    還沒親耳聽過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叫聲媽媽,也沒看到他嘗試挪動胖乎乎的小腿、努力卻仍搖搖晃晃地走路,甚至沒能在他上學後、聽他抱怨媽媽怎麼會給他取這麼長音節又很難寫的名字……

    「身為一個母親,同時也曾是創造出奇蹟的高級工程師,她不甘就這麼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的生命一點一滴的消逝,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到。所以當她發現一個可能治好孩子的線索,儘管那是被導都視為禁忌、隱含極高風險的研究,她依舊毫不猶豫地全身投入。」

    被譏是天才可悲的執拗也好,被笑是臨死掙扎的愚蠢也罷,只要那一線的曙光還在,便不會言棄,拚命地去追尋那渺小的可能性。

    「就算無意間被審判官逮住,嚴刑逼問與她接觸的地下組織的下落,也不輕易鬆口供出,因為那是拯救孩子性命的唯一辦法,即便不確定性極大,她仍無法放手。」

    懷想著孩子可愛純真的笑容、肉乎乎的小手小腳朝她揮呀晃地、有些虛弱卻存在感強烈的心跳、未來幸福美滿的三人家庭……想著這些,怎樣的酷刑會撐不下去?

    「丈夫帶她離開審問局後,也勸過她不要再冒險了,讓他們一起珍惜孩子所剩無幾的時光……可她怎麼能就這樣罷休?明明已經隱約抓到了拯救孩子的可能性,她才不願捨棄。」

    怎麼能妥協?難道要抱著無法保住孩子的遺憾,渡過往後夜夜拭淚的人生?縱然未來還有機會生下另一個孩子,但就不會是這個跟她共享十個月生命、脆弱卻堅強的小小鼓動。

    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孩子能被她喚做庫勒尼西,沒有人能取代那孩子。

    「所以,她無視危險的處境,繼續跟那地下組織合作,盡全力製作出能達成她目的的儀器。後來,她總算完成了能夠救治孩子的裝置;將孩子置入機器中,她拉下操縱桿啟動裝置,並期待治療成功。」

    會把那機器取名為『搖籃』,許是在裡頭寄寓著守護孩子、安穩成長的祈願吧?

    「行動順利地進行著,可在她起身查探機器的運作時,一隊審判官突然闖進實驗室,舉槍大聲喝止所有研究員的行動。沒有武裝的研究員豈是審判官的對手?而所有隸屬開放派的研究員在驚嚇之餘,更是懷疑這個隱密的地點是何以被發現的?連她也不例外。」

    「但在這麼重要的關鍵時刻豈容被打斷?她彷彿沒看到指著她的恐怖凶器,繼續操縱儀表,打算完成最後的步驟……而當她發現丈夫竟隨著審判官進來,還開口叫她放棄手邊的動作、拯救孩子的最後一步時,她才曉得原來丈夫背叛了自已,大概是在孩子的襁褓上放了追蹤器,出賣她的行蹤。」

    這舉動硬生生粉碎她的心願──一家三口能幸福生活的渺小願望。

    那瞬間,她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絕望與哀傷,痛苦的淚珠跟著蓄滿整個眼眶。不懂,為何伊奧席夫要這樣對待自己?難道,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孩子能獲救?抑或壓根兒沒有想拯救親生骨肉的念頭?到頭來他只是想明哲保身?

    莫非,只有我才想保護這孩子?

    ──那就不要讓他們有妨礙我救這孩子的機會。即使僅有一點點用處也好,才不會讓那群人剝奪這孩子獲救的可能。

    只有我才能保護我的孩子,這世界上只有我能保護這孩子。

    於是,拔起事先藏在腰際的短槍,打算朝叛徒射擊,儘管知道這是強弩之末,我,毅然決然。

    ──此刻,猛然陷入一段難以言喻的恍惚,彷彿被遙遠的過去給強行拉走般,迷離於由記憶編織成的複雜網絡中。

    半晌,瑪格莉特才驚醒,回過神來。她隱隱抽了口氣,想到自己竟會被過往給牽著鼻子走,不禁勾起一抹苦笑,隨後有些自嘲地接續前言:「接下來的事情應該不用說了吧?審判官知道她會違令,哪有讓她活著添麻煩的道理?逕自去察看孩子是否安好的她,理所當然地被子彈給射成蜂窩,同時作用力也令她失足跌進打開的儀器裡。」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雖然失血嚴重,她卻還有能抱起孩子的力氣。把孩子緊抱在懷中,在臨死前還能看到孩子安祥的睡臉,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滿足。」

    為故事落下句點,她心中原本激昂的鼓鳴,也跟著被馴服了下來,不安、躁動的心緒皆盡消散,整個人感覺清爽許多。

    早知道就別想那麼多,乾脆一點不就好了?果然是關心則亂哪。

    對於自己糾結過了頭的想法不住感慨,一反剛才的慌亂,瑪格莉特恢復平時的從容淡定,一派輕鬆地仰首望向身旁的少年,靜待他的反應。

    不知這孩子是否會相信並接受我所講述的故事……嘛,可能性不大,畢竟缺少強而有力的佐證,僅僅只是片面之言。以工程師的觀點來瞧,即是缺乏實驗數據的結果報告,難以使人信服啊。她有些黯然地心想。

    而本已心死的少年在被喚住後,心裡縱有不耐,但基於禮貌,還是停下了腳步,打算聽對方最後的辯解。豈知,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不解皺眉,而後漸漸瞪圓雙眸、隱約明白她故事中的角色是誰,直到最後一段話好似在他的心底丟下一顆爆彈,徹徹底底把他給炸懵了。

    這個故事……難道是真的?會不會是她編造出來誆騙我的?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可能性,令庫勒尼西的心不住動搖;除了對故事真實性的懷疑,更多是一種恍然與想要去相信的衝動。

    不同的想法在腦袋裡激烈碰撞著,良久,「這才是……真相嗎?」他打不定主意,神情迷茫,訥訥地問著。

    過了一會兒,瑪格莉特才反應過來少年的問題是什麼。

    「是不是真相我也不好講呢。畢竟你有你的真實,而這故事只存在於我所恢復的記憶中,兩者間的落差不可忽視。」說著,揚起平時那悠然自得的笑容,「是否要相信,取決於你自己的判斷,我不想左右你的想法。」

    誠然,以少年現在脆弱的心理狀態,只要講些冠冕堂皇的話語、像真正的母親般溫柔撫慰,很快就能達到她想要的成果。但她早已下了要對他誠實的覺悟,先不說以她目前是個機械的古怪狀態,並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有遭竄改,真實性有待考察,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已經失去了擺母親架子的資格。

    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長過程中卻沒有我的身影;沒有陪伴過他,就不該自恃母親的身分去影響他──雖然我多希望能親眼看著他長大啊……

    一陣酸楚湧現,瑪格莉特終就忍了下來,沒有改變神情。

    而聽到她這番話的庫勒尼西,思緒又陷入另一個恍惚之中。

    要我自己思考嗎?其實我也明白自己不會全盤接受這個故事,畢竟這是由在自己記憶中,那名瘋狂而狠心、把我的人生攪得一團亂的母親所提供,很有可能是為了要得到我的原諒,所羅織出的謊言……可是,僅憑自己記憶中一張紙的供詞,就能定奪真相嗎?這樣也過於武斷了……

    可如果那故事是真的,母親是為了我而失去生命的話……

    「那我……從來不是沒人要的孩子……嗎……」

    只是願意愛我的人,已經不在了嗎?

    想得出神,這句話便不自覺地喃喃而出。

    這使瑪格莉特瞬間呆住,同時心裡浮現聖女之子曾告訴過自己,這孩子在臨死前所發生的事。

    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就算是有血緣連繫著、理當最該清楚他的父親,也彷彿在逃避什麼,總一頭栽入工作中,從沒認真聽他說話……而後就是一連串的瘋狂、血腥與死亡闖進了他寂寥的生命;殺戮與破壞,不真實卻又確實存在的世界。

    最後,他用墜落來逃離一切──沒有人愛著自己的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不正常的人生、心中最黑暗隱諱的渴望──直到終點都是孤獨一人。

    思及此,一股強烈的衝動躍上心頭,她彷彿被什麼給驅使般站了起來,可最終還是壓下想伸出雙手,擁抱眼前這個孤單孩子的念頭,改以輕笑著道:「吶,想知道故事中的那女人臨死前最想說什麼嗎?」

    「诶?」這句問話讓庫勒尼西從茫然中脫出,才意識到對方不知何時已起身。

    「就算用盡全力,卻再也無力說出口的話。」淡紅的眸子注視著少年,有些柔軟地。

    一直想對我的孩子說、想對逐漸成長的他說、想對未來每一刻的他時時刻刻地說,可我擠不出一絲力氣,連時間與機會都被剝奪了。

    「啊。嗯……」他輕輕地點頭,應允。

    「那就是啊──」

    但現在,終於能說出口了。

    「『親愛的孩子,我愛你。』」

    一直,愛著最親愛的你。

    嗓音輕盈、鈴般地晃蕩出一陣歡愉,如小巧的精靈鑽入少年耳內,直驅心臟最柔軟之處,卻是在觸及時漸化,水銀瀉地般肆意侵進,沉重而細密地包覆。

    瞬間,瑪格莉特那溫暖而柔和的神情,與他記憶中的某張面容疊和了起來,陌生的熟悉感一湧而上。

    「啊啊……」

    明明是最不可能想起來、掩埋在最深處屬於年幼自己的遙遠印象,此時,卻不可思議地浮現出來,儘管輪廓模糊不清,仍令他無盡地思慕、懷念。

    是了,不需要去猜測故事的真偽,那些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屬於生前的糾葛,再怎樣都無法改變。

    而現在這句簡單卻觸動心靈的真摯話語,這副溫柔而慈愛的美麗面容,才是此刻最該把握的事物。

    好似一陣清風拂過,所有的迷惘皆被驅離,清明重掌目光;似乎找到了關鍵的鑰匙,解開身上背負的層層鎖鍊,獲得最嚮往的自由。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只要有這份情感就夠了,過去之事若虛偽也無仿,只需緊捉眼前的真實,而那雙眼裡的寵溺,是現在最為確實的體會。

    有人還愛著我,就很足夠了。

    只消這樣,我就能繼續前進。

    一個單純的微笑綻放於唇角,心念電轉間,庫勒尼西也下了某種決定。

    下一刻,少年冷不防地伸手拉起瑪格莉特還擺在身側的雙手,而她則因這意料之外的舉動再度傻住,任由他將手緩慢而鄭重地牽到身前;纖細卻寬大的掌心恰恰覆住她嬌小而柔嫩的手,代表生命的熱度不住傳來。

    這是……

    她迷惑地抬頭看著比她還高一些的少年,卻見那雙深褐裡沉著往常的溫靜,更多了一絲她辨不明的情緒,但能隱隱感覺那是暖和的。

    「抱歉,我突然這樣或許嚇到您了。」沒等瑪格莉特反應,他低聲說著:「但身為孩子,有句話我也想對您,以及您故事裡的那位母親說。」

    「嗯?」

    「那就是呀──」

    「謝謝您,母親,謝謝您將我生下來──雖然我到死仍不知生的意義,但我很高興能誕生在世上,並在這個世界與您相遇。」

    嗓音沉穩,純粹而無垢:

    「儘管我的人生並不完美,甚至遭受許多苦難,但我很慶幸我長大了,而非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死去;我有了思考判斷的能力,能在這世界慢慢探索自己人生的意義何在。」

    神色溫和,真切而誠懇:

    「這些,都是您帶給我的,生命,以及延續生命的力量。」

    「真的,非常感謝您。」

    慎重地道出內心真誠的情感,本以為話就到此為止,但他心中依然有個地方彷彿堵塞般困滯。

    可下一秒,便瞥見不知何時恢復圓潤外型的幻獸,滑至掛於瑪格莉特身後牆上的日曆旁,滑稽的小手在今天的日期上不斷晃悠著。

    細瞧,那是琉璃生菜日。今年的花月二十三號,花月裡最特別的日子。

    原來如此,我所遺忘的原來是這個日子。在現世從未慶祝過的一日,羨慕地望著他人對重要之人擁抱的一天。

    但現在,終於能向佔著生命中重要位置的那人,說出內心期盼已久的話。

    揚起了然的弧度,未待瑪格莉特回神,他再次啟口:

    「母親,母親節快樂。」他頓了一下,秀氣的臉蛋些許漲紅,又悄聲地說:「嗯……還有,媽媽,我也愛您。」

    也不曉得是不是用盡了所有勇氣,囁嚅地講完最後一句,他立刻羞得低下頭,從髮梢間探出的耳輪子通紅得好似煮熟的龍蝦;發現自己憑著孺慕本能的衝動而握住對方的雙手尚未放開,心裡的害臊指數不斷攀升,但想到若自己唐突地鬆開,尷尬肯定隨之而來,於是仍顫巍巍地保持原本的姿勢。

    而在聽少年不假修飾地告白的途中,瑪格莉特再也撐不起雲淡風輕的模樣,經過一開始的訝異後,她的眼眶跟著泛紅,卻是強忍著不讓裡頭的液體滾落。後來察覺到他的不自在,才曉得不僅是自己會困窘,也就在心底偷笑後,很自然地把手抽離他猶豫不決的力度。

    這讓庫勒尼西鬆了一口氣,又是想到了什麼,「啊。」輕呼一聲,順勢把手揹到身後,「那個……很抱歉之前對您說了那些很不好聽的話……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那樣講……」說不定已經傷到您了。

    瑪格莉特思索了一下,方想起他所說為何事。

    雖然曾為那些話心痛過,可這也令她知道他的想法,且最後的結果是好的,她也不會在意這麼多。

    但看著他垂首黯然的樣子,她漾起一抹無奈的淺笑,「真是的,」跟著撫上少年栗色的腦袋,「對我用不著這樣小心呢。而且那樣還比較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

    輕揉著他柔順的髮絲,她俏皮地歪著頭:「我可以原諒你喔?畢竟你還是個孩子嘛。而且你儘管對我撒嬌、任性一點也沒關係唷?」

    「诶?」沒想到對方會講這樣的話,庫勒尼西愣了一下,隨後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有些故意地問:「那假如我不是孩子的話呢?您還會原諒我嗎?」

    「嗯──如果對象是你的話,不管幾歲我都可以原諒喔?」她答道,還狡黠地眨了眨眼。

    至此,不知為何,兩人相視而笑,之間的隔閡也彷彿在這笑容中消弭了許多。

    「好啦,」瑪格莉特先出聲,趁勢拍了拍他的膀子,「我得先去看看他們的實驗狀況,先走一步囉。」說著,順手撈過置於桌上的鋼杯,走了幾步扔進流理臺後,回眸給了他一個柔和的微笑:

    「記得早點睡,晚安囉。」

    望向踩著輕盈腳步正欲離去的她,少年也輕笑道:

    「好的。母親,您也晚安。」

    瑪格莉特給了一個點頭當做回應,便逕行離開了。

    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沒入黑暗中,再也瞧不見。庫勒尼西感覺自己心中某種沉重的情緒終於卸了下來,所有的煩悶都消失無蹤;原本的層積的烏雲散去,心湖呈現一片空明。

    莫名地,他回首看向小窗,發現月亮不知何時已正當中。

    靜靜地散發著溫柔的目光,澤及著萬事萬物。

    也包括了自己吧。

    從沒察覺過那光芒是如此美麗,現在,終究被那溫和而包容的月光給感化了,這麼簡單而純粹地。

    此時,深灰色的幻獸悄悄地湊到他身邊,像往常一樣環繞著他。

    撫上深淵冰涼的腦袋,庫勒尼西輕聲詢問:「哪,這件事你也有份,對吧?」


    沒回半句,幻獸瞇細淡黃色的三對眼,靜靜地嗤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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